李小葉住院期間,陳甸曾專門開車從如海到省城看她。陳甸去省城那天,張成祥也從家裏回醫院,隻是陳甸來看李小葉,並沒有提前告訴張成祥,他們一前一後開往省城,彼此並不知道。
張成祥回到醫院時,趕上了兩個前後腳,一個是李小詩前腳剛走,一個是陳甸後腳跟到。隻是由於李小葉事先告訴了母親,要他妹妹回來的事情,除了父親之外不讓任何人知道,才使得張成祥並不知道他回家期間李小詩曾經來過。
陳甸是抱著一個大大的花籃,提著牛奶等禮品走進李小葉病房的。張成祥和李小葉熱情接待了他,尤其是張成祥表現得非常冷靜,向他介紹李小葉的手術情況,詢問局裏的情況,一切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這些天,張成祥仔細思考了弟弟成武那天帶給他的信息。最初的時候,他不相信信息是真的。可是幾天下來,他逐漸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他越來越相信陳甸真有可能幹得出來,他甚至想到當初告自己的舉報信,也是出自陳甸之手,而不是什麼王支隊。對於陳甸幹這些事情的動機,他也有了合理的解釋,那就是,以此挑撥自己與王支隊之間的關係,贏得自己對他的信任,進而獲得升遷機會,而這些年來,正是基於張成祥對他的信任,陳甸才一步步幹到指揮中心主任的位置。想到這裏,張成祥不得不佩服陳甸的陰險和狡猾,心中嘀咕了一句“不愧是師傅”。
這件事情對張成祥的打擊太大了,不亞於李小葉病倒。因為,多年以來,在張成祥心目中陳甸都是他最相信的人,視為知己的人,也是“同行裏的戰友”,沒想到他是諸多矛盾的始作俑者。這麼多年,自己被他利用了,還始終把他當做好人,真是一個超級大傻瓜。所謂傷害自己最深的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張成祥異常恚心,從陳甸身上他看出了人性的灰暗,他甚至認為李小葉“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值得相信”的觀點雖然看似有些絕對,但屬於至理名言。
知道了到陳甸的真實麵目後,如何麵對和處理陳甸是一個大問題。張成祥可以借助弟弟提供的信息,順藤摸瓜,把案子破了,抓出這個幕後策劃者,甚至可以借機把他開除公安隊伍;他也可以直接找陳甸問個明白,撕破陳甸的偽裝,徹底和他決裂。但是,這兩條張成祥都沒有選擇。他選擇了另一種處理方式。一切都像以前一樣,用寬容和諒解呼喚陳甸良知的回歸。因為,這些年來,官場上的爭鬥,雖然自己是獲利方,但他也確實感到累了。何況,這樣彼此爭鬥下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誰也不會是最終的勝利者,一旦生病倒在床上,或者退休之後,一切都會回歸虛無,到時候說不定自己想想都會感到好笑。
張成祥回單位上班後的第一天,先去了王市長辦公室,向他彙報了一下李小葉住院和手術的情況,詢問了局裏的工作,看有沒有需要他辦的事情,然後,他把陳甸喊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兩人隨便聊了一陣子,無非還是李小葉的病啊,單位的工作啊之類的。等陳甸要回去的時候,張成祥突然對陳甸說:“我問你幾個問題好嗎?”
陳甸回頭說:“當然好啊?”
張成祥於是便問:“你以前是不是下過鄉啊?”
陳甸臉一紅,然後回答說:“這個問題是問題嗎?”
“這些年,你為什麼不結婚呢?”張成祥問的這個問題更加私人。陳甸已經快五十歲了,至今仍孤身一人,公安局裏的人貌似對這個問題忌諱很深,從沒有人提起。
陳甸沉吟半刻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不過,實話告訴你吧,我在等一個人。她曾經是你的老師。這個,你懂的。”
陳甸的回答,讓張成祥心頭一震。他明白,陳甸說的那個人,就是早已遠嫁他鄉的張鳳霞。因為陳甸這句話,那一刻,張成祥突然對他產生了某種深深的同情。
原來他的心早已有了歸宿,而且幾十年來一直在苦苦等候。這個年代,能一直守望當年那份情愫,實在不易。不過張成祥並沒有就此打住他突然“換台”:“哦,忘了告訴你了,我家那個案子的事兒,我已經查清了,不用你查了。”說完,故意低著頭,不去看陳甸。
陳甸聽了一驚,張口想問,但話到嘴邊還是收了回來。
張成祥從寫字台的抽屜裏拿出一條中華煙遞給陳甸:“別人送我的,我不想抽,你拿去抽吧。”
陳甸愣了一會兒,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接過煙,轉身離開。
下午快下班時,張成祥給李小葉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晚上有個場,不回家吃飯了。沒想到李小葉說,好,別忘了多喝點。張成祥半開玩笑地回答,沒問題,我爭取使勁喝。
酒場是護油辦主任胡永森召集的。他說,護油辦準備舉辦一個“情係油田”書畫作品展覽,舉辦前邀請省城著名書法家徐大石頭前來給寫幾幅字,昨天已經來了,今晚在培訓中心一起吃飯,想請他也過來,讓徐大師也給他寫一幅。
胡永森原來在市綜治辦當副主任,張成祥從護油辦調走後,綜治委改變了護油辦主任的委派方式,由原來的公安局派人改為由市綜治辦副主任兼任。這樣,胡永森相當於是張成祥在護油辦的接任者。此前他們也經常來往,隻是最近幾年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聯係少了。
當胡永森打電話問張成祥晚上有沒有空時,張成祥回答說,隻要胡主任招呼,有事也要放下。胡永森笑著說,好,那今晚你就來喝酒吧。張成祥問,我帶個同事去好嗎?胡永森說,別說帶同事,如果你帶小秘來,我們更歡迎。
張成祥要帶的人就是陳甸。陳甸聽了張成祥叫他去一起喝酒,心裏一個勁地打鼓,他不知道張成祥還會給他說些什麼,更不知道下一步張成祥將會怎樣對待他。但張成祥什麼也沒說,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這讓陳甸心裏始終揣著一隻小兔子,一點也不踏實。
好久沒來培訓中心了,張成祥明顯感到破敗跡象。這裏不僅設施已顯陳舊,管理也顯然沒有跟上,樓道裏居然扔著一些煙頭。
一陣介紹和寒暄之後,胡永森請大家就坐。他當主陪,徐大石頭主賓,張成祥被安排在二賓,還有市煙草公司的兩個經理,張成祥一時記不住他們的名字,被安排在三賓和四賓,胡永森讓陳甸給他當副陪。陳甸欣然應諾。
上菜前,大家隨便聊了一段時間。徐大師說:“今晚少喝酒,昨晚喝得太多了,又寫了那麼多字,幾乎一夜沒有入睡。”
胡永森說:“昨天吃過晚飯,徐大師八點多便開始揮毫,一氣寫了十多幅,直到快十一點才回房間休息,肯定是太累了。”
實際上,徐大師看起來精神很不錯的樣子,他用手往上梳了梳並不茂密的頭發說:“我寫字的時候精神高度集中,神經也非常興奮,這種精神的高度亢奮和緊張,需要慢慢放鬆和緩解。所以到了睡覺的時候,總是長時間睡不著。”
張成祥笑著說:“我不懂書法,不過,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寫字,其實是一種創作,寫字的過程,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樣,是一個創造新生命的過程,等把孩子生出來的時候,會有種虛脫的感覺?”
徐大師聽了,像遇到知音一樣:“張局長,你理解得非常準確,你可不能說你不懂書法,而是太懂了。不過,你剛才所說的寫字,其實不太準確,對於一般人來說,那叫寫字,而對於書法藝術家來說,那就是你所說的創作。”
席間,大家談起字品和人品的關係。胡永森說:“我認識市裏的一位所謂書法家,字寫得很不錯,但是,人品很差,說‘字品如人品’,看來也不一定埃”
徐大師點上一支煙說:“盡管他字寫得比較好,但還算不上真正的書法藝術家,不能把他作為否定‘字品如人品’說法的依據。書法和書法藝術是兩個概念。按照一定規矩和法則寫字,時間長了,寫得多了,就能寫得很好,但這隻是熟練性、技術性工作,算不上藝術。真正的藝術家必須在此基礎上,有所創造,自成風格,自成一家。這是隻有那些具有高貴品質、藝術情懷和創造精神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張成祥聽了有耳目一新的感覺,他舉起酒杯說:“今天,能認識徐大師,非常榮幸。徐大師身為全國名家,為人如此謙遜,很值得我們學習。剛才聽了徐大師一番話,用句開玩笑的話說叫‘受益非常淺’,用文學語言叫‘勝讀萬年書’。現在,我提議,讓我們懷著敬重與激動的心情,共同敬徐大師一個,先喝為敬。”說完,舉先杯幹了。
大家都紛紛舉杯,一一幹了,徐大師站起來也一口幹了。
張成祥讓服務員把酒倒上,也給徐大師倒上:“我單獨敬徐大師一個,我想請教徐大師一個問題,怎樣才能看出一幅字的好孬。”
兩人碰杯,一起幹掉。
徐大師慢悠悠地說:“對於一個書法家來說,一個字,一幅字,為什麼這樣寫,為什麼這樣寫好,總有自己獨特的體會和想法。可是,很多人隻是從表麵上去判斷,哪一幅寫得好,哪一幅寫得不好,根本沒看到其內涵和本質。我的觀點是,一幅字,看起來寫在紙上是死的。其實,她是活的,是一個有生命的個體,就像你剛才說的生孩子。我看書法作品的好壞,最在意的是她的靈魂,也就是那口貫穿作品之中的氣。如果沒有靈魂,無論看起來再好的作品,都不過是一張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