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上帝的夢

——錢鍾書

那時候,我們的世界已經給科學家、哲學家和政治家訓練得馴服,沿著創化論、進化論、層化論、優生學、“新生活運動”的規律,日新月進。今天淘汰了昨天的生活方式,下午增高了上午的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瞬息千變,變化多得曆史不勝載,快到預言不及說。那時候,人生曆程的單位是用“步”來計算;不說“過了一年”,說“又進了一步”,不說“壽終”,說“行人止步”,不說“哀悼某人逝世”,說“百步笑五十步”——笑他沒多向前進幾步。在男女結合的集合上,賀客隻說“雙飛”,不說“雙宿”;隻有少數守舊的人還祝這對夫婦“保持五分鍾熱度”,這就等於我們現在說“百年偕老”,明知是不可能的空話。但是這種進步的世界有一個美中不足,一切近百年史、五十年來的“文化檢討”、日記、年譜、自傳、“我的幾分之幾的一生”,以及其他相類含有訃告性的作品,都失掉了作用。幸虧那時候的人壓根兒就沒工夫看書。至於寫這類讀物的作者呢?他們運氣好,早搶先在二十世紀初葉投了胎,出世了,寫了,死了,有人讀了,沒人讀了,給人忘了。進化的定律是後來者居上。時間空間演化出無機體;無機體進而為動植物;從固定的植物裏變出文靜、糾纏住不放的女人;從活潑的動物裏變出粗野、敢冒險的男人;男人女人創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無上的上帝該是進化最後的產物。不過,要出產個上帝談何容易。曆史上哪一個偉人不在娘胎裏住過十月才肯出世呢?像現在有四萬萬互相殘害的子孫的黃帝,就累他母親懷了足足二十個月的孕;正位為太上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娘胎裏住了八十年,然後呱呱下地,真是名符其實的“老子”了,所以當天演的力量,經過數不清的年頭,創化出一位上帝時,人類已在這世界裏絕跡了——也許就為“雙飛”而不“雙宿”的緣故。甚至進化論者也等不及了。因此,這個充滿了物質的世界同時也很空虛,宛如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的愚人的頭腦。

正在深夜,古舊的黑暗溫厚地掩覆住衰老的世界,仿佛沉重的眼皮蓋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從虛無裏直推出來,進了時空間,開始覺得自己的存在。到此刻,自古以來神學家和玄學家的證明,情人、戰士、農人和貧苦人的祈禱,總算有個主兒。但是,這許多虔誠的表示,好比家人寄給流浪者的信,父母生前對於遺腹子的願望,上帝絲毫沒有領略到。他張開眼,什麼都瞧不見。身子周圍的寂靜,無邊,無底。已消逝的人類的遺習,在上帝的本能裏半醒過來,他像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然而這寂靜好久沒給人聲打破,結成了膠,不容許聲音在中間流動。上帝省悟到這身外的寂靜和心裏的恐怖都是黑暗孵庇的,他從此恨黑暗,要求他所未見過、不知名的光明。這要求一刻強於一刻,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忽然黑暗薄了一層,夜減少了它的壓力,隱隱露出高山深穀的輪廓,眼睛起了作用,視野裏有了收獲。這使上帝開始驚奇自己願力的偉大。他想,他不要黑暗,黑暗就知趣讓步。這還不夠!本來望出去什麼也沒有,現在他眼睛所到,黑暗裏就會生出東西,龐大地迎合著自己的目光。以前人類讚美萬能創世的歌聲,此時在上帝意識層下似乎又顫動著遺音和回響。

上帝也有人的脾氣,知道了有權力就喜歡濫使。他想索性把黑暗全部驅除,瞧它聽不聽命令。咦!果然一會兒東方從灰轉白,白裏透紅,出了太陽。上帝十分快樂,他覺得這是他要來的,聽他的吩咐。他給日光射花的眼睛,自動地閉上,同時心裏想:“好厲害的家夥!暫時不要它。”說也奇怪,果然眼前一切立即消滅,隻見一團息息不停地泛出紅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對自己的本領和權力,不能再懷疑了。既然閉上了眼便能去掉光明,這光明準是自己眼睛裏產生的。不信,試張開眼睛。你瞧,這不是太陽?那不是山和水?都千依百順地呈獻在眼裏。從前公雞因為太陽非等它啼不敢露臉,對母雞昂然誇口,又對著太陽引吭高叫,自鳴得意。比公雞偉大無數倍的上帝,這時候心理上也就和他們相去不遠,隻恨天演的曆程沒化生出相當於母雞的東西來配他,聽他誇口。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它科學上的根據。正像一切優生學配合出動物(譬如騾),或者受人崇拜的獨裁元首(譬如隻有一個睾丸的希脫勒),上帝是不傳種的,無須配偶。不過,公雞般的得意長鳴,還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哈哈大笑,這笑在曠野空穀裏起了回聲,使上帝佩服自己的聲音能變得這樣多,放得這樣大,散得這樣遠。

這位上帝真不愧進化出來的。他跟原始人絕然不同。他全沒有野蠻人初發現宇宙時的迷信和敬畏。他還保持著文明人唯我獨尊的自信心。野蠻人隨時隨地相信有神道,向它屈服拜倒。上帝隻發現了自己的偉大,覺得能指揮萬物,無須依賴任何人。世界隨他的視線蜿蜒地伸出去;腳走到哪裏,地會跟到哪裏,隻有地平線向後退,這也表示它對自己的畏卻。一切都增進他的驕傲,培養他的虛榮。他忽然需要一個伴侶。在這廣漠的世界裏,一個人待下去怪乏味的。要一個伴侶來解悶兒。上帝因此考慮這個伴侶該具有的條件。他的結論雖沒有下麵所說的那樣明白,大意是相同的。

第一,這伴侶要能對自己了解。不過,這種了解隻好像批評家對天才創作家的了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了解不會使他如法創作來和自己競賽,隻夠使他中肯地讚美,妙入心坎地拍馬;因為——

第二,這伴侶的作用就為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他該對自己無休歇地、不分皂白地頌讚,像富人家養的清客,被收買的政治家,受津貼的報紙編輯。不過,自己並沒有賄賂他,這頌讚是出於他內心的感激悅服;所以——

第三,這伴侶該對自己忠實,虔誠,像——像什麼呢?不但天真未鑿的上帝不會知道,就是我們飽經世故,看過父子、兄弟、男女、主仆、上司和下屬,領袖和愛戴者之間種種關係,也還不知道像什麼。

有些人,臨睡稍一思想,就會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時胡思亂想,就會迷迷糊糊地入睡。上帝也許是後一種人演化出來的,他從思想滑進了睡夢。這馴伏的世界也跟隨他到夢境裏來。他夢裏依然是荒山野水,水裏照見自己的形象。他靈機一動,向石骨棱棱的山身上,挑比較豐肥的地方,挖了一團泥,對照水裏的形象,捏成坯子,吹口氣。這坯子就活動起來,向腳邊俯伏,叫:“全知全能的真宰呀!我將無休止的歌頌你。”上帝這時候又驚又喜的心情,簡直不可擬議。假使我們是小女孩子,忽聽得手裏抱的洋娃娃趕著自己叫“媽媽”,或者是大學女生,忽見壁上貼的好萊塢男明星在照相裏對自己做眼,低聲唱:“妹妹,我愛你!”也許我們能揣猜、想象他那時候心理的萬分之一。可惜我們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聖經寶典關於黃土摶人的記載,此刻才算證實了不失為預言。上帝並不明白自己在作夢,或者夢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這團水泥分析起來壓根兒就是夢的質料。他以為真有一個湊趣助興的人,從此以後,讚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稱自己的心。因為對自己最好的頌讚,是心上要說而又是耳朵裏聽來的,有自讚那樣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於旁人的嘴裏。咱們都有這個理想,也許都曾在夢裏造個人來實現。醒時要憑空造這樣一個人,可沒那麼容易,我們隻能把現成的人作為原料加工改造,成果總不很得心應手。

上帝在人類滅絕後才出世,不知不覺中占有許多便宜。譬如兩個民族相鬥爭時,甲族虔誠地求他懲罰乙族,乙族真摯地望他毀滅甲族,使聰明正直的他左右為難。這種困難,此時決不會發生。就像他在夢裏造人,假如世間還有文人,就會惹起筆墨官司。據他把爛泥捏人一點看來,上帝無疑地有自然主義的寫實作風,因為他把人性看得這樣卑汙,向下層去找材料。同時,他當然記得古典派的作家,因為“一切創造基於模仿”,萬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著水裏的印象才能造出一個人來。不知道是古典派理論不準確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還是上帝的相貌醜陋呢,他照自己的模樣造成的人,看來實在不順眼。他想這也許由於泥坯太粗,而且初次動手,手工還沒純熟。於是他選取最細軟的泥——恰是無數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細揀去沙礫,調和了山穀陰處未幹的朝露,對著先造的人型,仔細觀察長處短處,然後用已有經驗的手指,捏製新的泥坯子。他從流水的波紋裏,采取了曲線來做這新模型的體態;從朝霞的嫩光裏,挑選出綺紅來做它的臉色;向晴空裏提煉了蔚藍,濃縮入它的眼睛;最後,他收住一陣輕飄浮蕩的風,灌注進這個泥型,代替自己吹氣。風的性子是膨脹而流動的,所以這模型活起來,第一樁事就是伸個軟軟的懶腰,打個長長的嗬欠,為天下傷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樣。這第二個模型正是女人。她是上帝根據第一個模型而改良的製造品。男人隻是上帝初次的嚐試,女人才是上帝最後的成功。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愛漂亮的男人都向女人學樣,女人要更先進,就發展成為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