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錯了!她不是要求我造個同性的人,她是向我提出同性質的要求。她求我另造個男人,要比你這蠢物長得好,你知道麼?”

男人的失望不亞於上帝,趕快問:“主呀!你允許她沒有?”

上帝感到發脾氣的痛快,厲聲說:“我後悔沒允許了她。你們倆真沒配錯,好一對!快去!你再不小心,瞧我把女人都毀滅了”——似乎這恐嚇的力量還不夠大,又加上說:“並且不再給你肉吃!”男人在這兩重威脅之下,發抖討饒,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上帝歎口氣,感慨何以造的人這樣不成器呢?這兩個人壞得這樣平衡,這樣對稱,簡直像兩句駢文或一聯律詩,上帝想到他們倆配搭得那樣停勻合適,又佩服自己藝術的精妙了。

男人和女人向上帝都泄漏了個人的秘密,同樣一無所得。男人怕上帝把他的請求告訴女人,女人不知道上帝已經把她的請求告訴了男人,所以雙方不約而同地對上帝又怨恨,又防他嚷出彼此的私房話來。男人說:“我們日用的東西也將就得過了,可以不必去找上帝。”女人說:“他本領也使完了,再求他,他也變不出什麼新花樣來,倒去看他的臉,真討厭。”男女同聲說:“我們都遠著他,別理他,隻當沒有他。”於是神和人愈來愈疏遠;上帝要他們和自己親近的目的依然不能達到。上帝因此想出一個旁敲側擊的妙法。他們生活太容易,要讓他們遭遇些困難和痛苦,那時候他們“窮則呼天”,會知道自己是不好得罪的。

那一晚上,男人和女人在睡夢中驚醒,聽見遠處一種洪大的吼聲。向來隻有人吃葷腥,此外畜生象牛、羊、豬等都長齋持素,受了上帝感化,抱著“寧人吃我,我隻吃草”的偉大精神。現在人以外,添了吃葷的動物,不但要奪人的肉食,並且人肉也合它們的口味,全不知道人肉好比貓肉、狗肉以及其他吃大葷的畜生的肉,是不中吃的——唐僧的肉所以惹得山精水怪饞涎欲滴,無非因為他是十世不破葷的和尚。男女倆所聽見的聲音,正是餓獅子覓食不耐煩的叫。他們本能地戰栗,覺得這吼聲裏含有敵性。四周蜷伏著的家畜,霍然聳立,豎起耳朵,屏住氣息,好象在注意什麼。這愈增加兩人的不安。獅子叫幾聲後住了,它吼聲所裂開的夜又合攏來。好一會,家畜等仿佛明白危險暫時已過,都透口氣,態度鬆懈下去。男人伸手撫摸身畔偃臥的羊,發現羊毛又濕又熱,象剛出過汗的。女人打個寒噤,低聲說:“準是上帝和我們搗亂,我想還是找個山洞去睡。我害怕在露天過夜。”兩人起來,把牲口趕進山穀,然後躲入就近的洞裏躺下。身和心漸漸溶解,散開去,沉下去,正要消失在睡眠裏,忽然警惕,兩人頓時清醒過來。一陣恐怖的寒冷從心上散布到四肢,凍結住他倆的身體和喉舌。這恐怖的原因像在黑暗裏窺伺著、估量著他們。兩人不敢動,不敢透氣,一陣陣冷汗直淋。時間也象給恐怖凝固了,停止不流。忽然,恐怖不知到那裏去了,空氣也仿佛釋卻負擔,天明的曙光已向洞口試探。同時,山洞左右,一頭豬狂叫,隻叫了半聲,以下響息全無,聲音收束得給快刀劃斷似的幹脆。豬的叫聲徹底解除了洞裏的緊張。男人伸胳臂給女人枕著,讓她睡在自己懷裏;他們倆相處以來,從未沒有情欲地這樣需要彼此。到天大亮,兩人分頭出去。男人點家畜,少了一頭豬,其餘的牛羊等也像經過大打擊的,無精打采。正在猜測著緣故,去打水的女人氣急敗壞地跑回哭訴。她過樹林時,看見一條大蟒蛇蟠著——吞了豬後,正作助消化的飯後睡覺。水邊沙灘上,橫著一條鱷魚,昂頭向天張著大口;她幸而跑回得快,沒給它瞧見。看來四處都有危險潛伏,兩人不能再無憂無慮地生活了。“一夜之間怎會添出這許多怕人的東西呢?兩人討論道,“無疑是我們尊他為上帝的家夥造了來害我們的。他不是上帝,他隻是魔鬼、萬惡的魔鬼。我們沒有眼睛,給他哄到如今。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這一天!”這幾句話無形中解決了自古以來最難解答的問題:“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惡魔那般猖撅?”原來上帝隻是發善心時的魔鬼,肯把旁的東西給我們吃,而魔鬼也就是使壞心時的上帝,要把我們去喂旁的東西。他們不是兩個對峙的東西,是一個東西的兩個方麵、兩種名稱,好比瘋子一名天才,強盜就是好漢,情人又叫冤家。

男女間的竊竊私議,上帝竟沒聽見。他還以為自己獨一無二,不知道上帝惟一的“一”,早給男女倆看成中國古代醫生開方子在藥味下注的“一”——“二分半”。他雖然全知全能,畢竟是個上等人物,不屑管被窩裏的事、聽門背後的話。他此時搓著雙手,隻等有好戲看。果然,兩人垂頭喪氣,想不出個辦法,但也不來求教上帝。一會兒,蟒蛇肚子消化了豬,獅子和老虎開始在鄰近叫吼,男人拉女人慌忙跑到洞裏,把石頭垛在進口。隻苦了剩下的家畜四麵亂竄,向山罅裏躲。上簾想:“妙啊!看野獸把你們家畜吃完了,你們自然會來哀求我。那時候,哼……”誰知道,天下事固不能盡如人意,人間事也未必盡如無意。這種消耗策略並沒有使人屈服。因為野獸隻是野獸,欠缺文明的修養。譬如那蟒蛇沒受過教育,不知道顛撲不破的那句古話,“羊肉沒吃著,惹得一身膻”,所以它吃過豬後,想換換口味,囫圇吞了一頭大羊。羊有兩支尖角,刺破它的咽喉,羊肉算是到口,卻賠了性命。獅子和老虎也是小家相得很,不知道吃飯的禮貌,吃牛肉吃得搶起來,打做一團,結果老虎死了,獅子負傷到溪邊去喝水。這溪裏的鱷魚是個文盲,沒念過韓昌黎有名的《祭鱷文》,所以不去吃魚蝦,反要嚐獅子肉。那獅子不吃人家的肉也罷了,那肯割舍自己的肉,又跟鱷性命相搏,打得勝負難分,你死我也不活。男人和女人給洞外慘厲的叫聲,嚇得半死。他們聽得外麵靜了,從洞口石縫裏張出去,早有家畜三三兩兩在吃草。兩人放心出洞,知道毒蟲惡獸都死完了,家畜並沒損失多少。他們興高采烈,把打死的老虎等開剝,從此他們洞裏有皮毯子,女人有了皮大氅,男人有幾天新鮮野味吃。女人還沒給美國名廠紡織的沙魚皮(sharkskin)耀花眼睛,所以剝下的鱷皮已經夠使她喜歡了。隻恨那大蛇不是從中國古書爬出來的,骨節裏沒有明珠。幸而那猛獸也不是從中國古書出來的,否則女人吃了獅子心和大蟲膽,在嬌媚之外又添上凶悍,男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不過,他們也沒多少日子好過了。上帝看見他們因禍轉福,又氣又恨。他了解要使他們受罪,必須造些無皮可剝、無肉可吃的東西。於是皮毯子、皮大氅以及家畜身上的毛裏忽然有了虱。晚上滿空都是毒蚊子。兩人吃東西時,蒼蠅像大點下投的黑雨。還有無孔不入,沒法防禦的微生蟲。不出上帝所料,兩人一同病倒,不多時,都吐口氣死了,實現了一切情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誓。蒼蠅依然忙忙碌碌地工作,更一會兒,兩人屍骸上有了又肥又白的蛆。吃牛、羊、豬甚至老虎和獅子肉的人,給那些小東西吃得剩個骨骼架子。上帝造了蟲豸,注視著它們工作的精密和效率的迅速,十分快意,看出了神,忘掉原不要這一對男女死掉,隻要他們吃了苦頭向自己屈服,還要留著他們的。到蛆蟲吃完皮肉,要鑽吸骨髓時,他才省悟,已來不及了。不知是微生蟲做事太神速呢,還是男女倆見事太晚,上帝沒有得到他們服輸悔罪的表示。他造了東西來實現自己的計劃,像人,像猛獸,像微生蟲,結果何以老是事與願違呢?上帝恨——

睜開眼來,隻看見下午的太陽無力地懶在山頭。適才的事原來是夢。自己主宰一切,要做就做,而夢境偏有治外法權,不受他管製,這也夠可氣了!但是,這夢安知不是預兆?造一個人和自己作伴的事,大可斟酌。自己是永生的,無窮無盡的年月,孤獨一個怎樣度呢?上帝伸著懶腰,對這死氣沉沉的落日,生意奄奄的世界,長長地打個厭倦的嗬欠,張大了嘴,好像要一口吞卻那無窮盡、難消遣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