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尋常茶話
——汪曾祺
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論什麼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隻好留著煮茶葉蛋。《北京人》裏的紅泰認為喝茶隻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陶庵夢憶》記閔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則有點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我不喜歡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論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於是就隻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曾在機關開會,有女同誌嚐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麼忽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穿堂”的右側有兩間空屋。裏間是佛堂,掛了一幅丁雲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炷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幹菜,幹的粽葉,靠牆有一壇“臭鹵”,麵筋、百葉、筍頭、莧菜秸都放在裏麵臭。臨窗設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從他的藏貼裏拿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做“義”的文體,隻是解釋《論語》的內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義”,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有一題是“孟子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裏,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此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薰陶也有點關係。
後來我到了外麵,有時喝到龍井,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鄉有“喝早茶”的習慣,或者叫做“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麥、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幹絲。我們那裏原先沒有煮幹絲,隻有燙幹絲。幹絲有一個敞口的碗裏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裏的佐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幹絲,一絕!
抗日戰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幾乎天天泡茶館。“泡茶館”是西南聯大學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館”,“坐”,本有消磨時間的意思,“泡”則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泡”者,長時間地沉溺其中也,與“窮泡”、“泡磨菇”的“泡”是同一語源。聯大學生在茶館裏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幹什麼的都有。聊天、看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裏讀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曾經徒步旅行了半個中國,讀書甚多,而無所著述,不愛說話。他簡直是“長”在茶館裏。上午、下午、晚上,要杯茶,獨自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裏,一起來就到茶館裏洗臉刷牙。聽說他後來流落在四川,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館裏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裏。文林街後來開了一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花——滇紅、滇綠。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茶葉都很厚。滇紅尤其經泡,三開之後,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好,這也許是我的偏見。當然比斯裏蘭卡的“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下來“利普頓”,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勉強。
我在昆明喝過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罐裏,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烤茶罐賣,猶豫一下,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灶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1946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村請客。飯後,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隻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眼,43年了。靳以、蕭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沒有喝一次功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