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在孟子之世,楊墨雖盈天下,而儒者猶不屑曲吾道以證其邪,故可引而不發以需其自得。而自漢魏以降,儒者無所不淫,苟不抉其躍如之藏,則誌之搖搖者,差之黍米而已背之霄壤矣。此正蒙之所由不得不異也。
“宋自周子出,而始發明聖道之所由一出於太極陰陽人道生化之終始,二程子引而伸之,而實之以靜一誠敬之功,然遊謝之徒,且岐出以趨於浮屠之蹊徑。故朱子以格物窮理為始教,而檠括學者於顯道之中,乃其一再傳而後,流為雙峰、勿軒諸儒,逐跡躡影,沈溺於訓詁。故白沙起而厭棄之,然而遂啟姚江王氏陽儒陰釋誣聖之邪說,其究也,為刑戮之民,為閹賊之黨,皆爭附焉,而以充其無善無惡圓融理事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則中道不立,矯枉過正有以啟之也。
“人之生也,君子而極乎聖,小人而極乎禽獸,然而吉凶窮達之數,於此於彼未有定焉。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則為善為惡,皆非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下焉者何弗蕩棄彝倫,以遂其苟且私利之欲!其稍有恥之心而厭焉者,則見為寄生兩間,去來無準,惡為贅疣,善亦弁髦,生無所從,而名義皆屬漚瀑,兩滅無餘,以求異於逐而不返之頑鄙。乃其究也不可以終日,則又必佚出猖狂,為無縛無礙之邪說,終歸於無忌憚。自非究吾之所始與其所終,神之所化,鬼之所歸,效天地之正而不容不懼以終始,惡能釋其惑而使信於學!
“故正蒙特揭陰陽之固有,屈伸之必然,以立中道,而至當百順之大經皆率此以成,故曰“率性之謂道”。天之外無道,氣之外無神,神之外無化,死不足憂而生不可罔,一瞬一息,一宵一畫,一言一動,赫然在出王遊衍之中善吾伸者以善吾屈。然後知聖人之存神盡性,反經精義,皆性所必有之良能而為職分之所當修,非可以見聞所及而限為有,不見不聞而疑其無,偷用其蕞然之聰明,或窮大而失居,或卑近而自蔽之可以希覬聖功也。”
嗚呼!張子之學,上承孔孟之誌,下救來茲之失,如皎日麗天,無幽不燭,聖人複起,未有能易焉者也。
學之興於宋也,周子得二程子而道著。程子之道廣,而一時之英才輻輳於其門。張子學攵學於關中,其門人未有殆庶者。而當時钜公耆儒,如富、文、司馬諸公,張子皆以素位隱居而末由相為羽翼。是以其道之行,曾不得與邵康節之數學相與頡頏,而世之信從者寡,故道之誠然者不著,貞邪相競而互為畸勝。是以不百年而陸子靜之異說興,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說喜,其以朱子格物道問學之教爭貞勝者,猶水之勝火,一盈一虛而莫適有定。使張子之學曉然大明,以正童蒙之誌於始,則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陸子靜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惡能傲君子以所獨知,而為浮屠作率獸食人之倀乎!
周易者,天道之顯也,性之藏也,聖功之牖也,陰陽、動靜、幽明、屈伸,誠有之而神行焉,禮樂之精微存焉,鬼神之化裁出焉,仁義之大用興焉,治亂、吉凶、生死之數準焉,故夫子曰“彌綸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廣業者也。張子之學,無非易也,即無非詩之誌,書之事,禮之節,樂之和,春秋之大法也,論孟之要歸也。自朱子慮學者之騖遠而忘邇,測微而遺顯,其教門人也,以易為占筮之書而不使之學,蓋亦矯枉之過,幾令伏羲、文王、周公、孔子繼天立極扶正人心之大法,下同京房、管輅、郭璞、賈耽壬遁奇禽之小技。而張子言無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經研幾,精義存神,以綱維三才,貞生而安死,則往聖之傳,非張子其孰與歸!
嗚呼!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張子之功,又豈非疏洚水之岐流,引萬派而歸墟,使斯人去昏墊而履平康之坦道哉!是匠者之繩墨也,射者之彀率也,雖力之未逮,養之未熟,見為登天之難不可企及,而誌於是則可至焉,不誌於是未有能至者也。養蒙以是為聖功之所自定,而邪說之淫蠱不足以亂之矣,故曰正蒙也。
衡陽王夫之論。
朱熹西銘論
天地之間,理一而已。然幹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則其大小之分,親疏之等,至於十百千萬而不能齊也,不有聖賢者出,孰能合其異而反其同哉!西銘之作,意蓋如此,程子以為“明理一而分殊”,可謂一言以蔽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