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3)

第八章

奶奶徹夜未眠,她看著月光下的鳳尾竹,因為保養得好,每一片竹葉都青翠欲滴,頗為傳神。隻要一見到金吉女,它們就會爭先恐後地搖擺著,好像大風刮過似的。奶奶感覺到了什麼,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濕濕的,是夜露?是,就是夜晚的露珠。奶奶低聲對自己說著,哀哀怨怨的樣子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隻有月亮看見了,它遮了一半的麵孔,還在低垂著。奶奶又摸了一下臉頰,冰冷的一滴露珠圓滾滾地落了下來,在一半月亮的照耀下搖啊搖啊的,一會兒就碎了。奶奶這次確定了,不是露珠是自己的眼淚。

窸窸窣窣,淅淅瀝瀝,每一片竹葉都在滴淚,就像下起了小雨。因為有了陪伴,奶奶哭的泣不成聲。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奇怪,這些眼淚好像不是從體內流出,而是從外麵流入體內,就像輸液那樣,流進已經幹枯的血管,自己則像一個躺了一千年的木乃伊,等待著血管裏充滿了鮮血之後,慢慢的爬起來,像一個機器人那樣走過來,所向無敵。

黑暗中,奶奶感覺到了一雙醒著的眼睛在默默地陪伴,借著屋角的月光,奶奶漸漸地看到了二顆五角星光,閃閃爍爍,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帶著溫柔的關心和真誠的焦慮,奶奶很快就分辨出來是馬莎,這個小精靈,奶奶從來就沒有把它當作動物看待,也無法認同為動物,除了不會說話,它的所有感覺都是一個知心朋友,即便不會說話,奶奶和它交流也從來沒有過障礙,有一次馬婭在外麵摔倒了不肯爬起來,馬莎跑回家來,對著奶奶“咩咩“叫著,眼睛焦急地看著奶奶,就像一篇有文字的提示板。

奶奶的頭腦中回響著收音機裏麵的語言,這個盒子真是神奇,竟然能發出天外的聲音,還那麼清晰。“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鬥爭,工人階級當家作主,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保衛新生政權,……“這些詞語她第一次聽到,也聽不懂,但是卻感覺到一種硝煙氣味,一種不寒而栗的戰抖,一種危險和威脅。她覺得害怕。隻能默默地服從了於老師的安排。

“格格,山外的世界不適合你生存,更不適合小馬婭,正是為了孩子,為了上帝交給你的這份沉重的責任,你也不能冒險出去,等到孩子長大之後……“

“長大?多大?“奶奶打斷於老師的話問。

“起碼五歲。“於村長伸出五指說。

“五歲,嗯,還好。“奶奶自語著。此刻,奶奶又在重複這句話,“五歲,嗯,還好,還來得及。““格格,您不必焦慮,有我呢,我會幫助你一起撫養這個孩子,這也是上帝交給我的責任。“奶奶為此而十分感激,她並不是一個冷漠到不知感恩戴德的人。

“格格,從我19歲遇到你之後,我的魂魄就被你牽走了。半個世紀,我到處找不到你,於是我就到曆史書裏麵尋找,就這樣的成就了我,做了曆史研究院的研究員。我仔細地研究和搜尋愛新覺羅家族的每一個成員,每一件小事,最終找到了你的下落,於是,我就一天都沒有耽擱的趕到了這裏。來的當天已是黃昏,正好看見你出來打水,天哪,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就是我夢中見過一千遍一萬遍的您。“於老師簡直是瘋了,他敘述的故事就是一個瘋子才能做的事情,一個人的一生就這麼的為了一個影子而追尋、消耗,由年輕到年老……

奶奶不是沒有被感動,隻是容不下第二個男人的愛情。奶奶心裏有些發慌,最近一段時間常有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出了這麼多的大事,心裏不慌才見鬼呢。奶奶取出剪刀,借著幽幽的月光開始修剪鳳尾竹,這是她抵製心慌的辦法,別說還真是見效,剪刀有節奏的“咯喳“聲似乎取代了心跳,有了鏗鏘的節奏也就不再心慌了。

世界上真有這麼傻的人,為了一個根本就不認識的人而……,咳,把人生變成了白日夢,於先生說,有好幾個版本的小說歌頌我自己對愛情的專一和忠貞,那是一段不願意追憶的往事,對耶?錯耶?誰能說得清耶?愛上了姐夫不是自己願意的,隱居起來是為了對得起姐姐,也是為了懲罰自己不應該產生的愛情,有什麼可歌頌的?自己沒有什麼聖潔、清高的感覺,執著倒是有點,這和性格有關,在自己的內心裏,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否定和譴責,就是在這種不斷的否定和譴責當中,自己才能享受孤獨戰勝恐懼,不斷的升華了自己的品格,最終,沒有了愛恨情仇,沒有了思念痛苦,沒有了喜怒哀樂,也沒有了期待和希望,是的,連人生最後的一個東西都沒有了,潘多拉的盒子空了。

於先生的出現是上帝的安排也是上帝的考驗,上帝有感於他的癡心,把他送到了自己的身邊,從19歲到67歲,48年,這裏麵包含著青年、中年和老年,除了滿頭銀發之外,於先生看起來很年輕,他人長得很帥,一看就是個白麵書生,而且頗有修養,一雙修長的手保養的非常好,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鋼琴和樂譜,這些都是上帝為打動女人而設計的,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都足以讓每一個有幸邂逅他的女人傾倒,奶奶呢?奶奶也是女人,並且是一個漂亮女人,但是,奶奶又是一個高傲的女人,一個隻為一個男人動心的女人,一個經過了500年修煉的聖靈,上帝,您打算怎麼辦呢?

鳳尾竹又在搖晃,但是有些亂,奶奶習慣了對它傾訴自己心中所有的事情,每一次都能得到答案,這一次搖晃的速度和節奏都在告訴奶奶:沒有答案。“姐夫--阿瑪,您為什麼不給我答案,您不願意?是的,您一定不願意這個人的出現。“奶奶在心中呼喚著她的保護神,她從來沒有喊出聲,即使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分。從不懂事時起,她就拿姐夫當阿瑪,懂事之後,她知道了姐夫不是阿瑪,就像魔鬼的符咒貼上了腦門,從那一刻起,她的情感中樞神經出了問題,她渴望著看到姐夫的身影,渴望著聽到姐夫的聲音,渴望著姐夫的觸摸,渴望著世界上隻剩下她和姐夫兩個人。她無法控製自己的瘋狂,可是,她又是那麼愛姐姐,愛的神聖不可侵犯。

隱居山林後,是姐夫送給她的鳳尾竹,她把鳳尾竹當作姐夫陪伴著,還有對麵牆上掛著的墨竹。姐夫畫竹子很傳神,因為姐姐的名字裏有竹子,姐姐愛姐夫愛的冰清玉潔,不摻雜一絲雜質,姐夫愛姐姐愛的濃墨重彩,就像他自己畫的竹子,看著就讓人沉醉。自己隻能遠遠地躲開,遠遠地欣賞著,就像欣賞牆上的墨竹。

好在鳳尾竹可以觸摸,這多少緩解了思念的痛苦。終於,天人感應,人物相通,竹子和自己的血脈連在了一起,形成了同樣的律動。這棵竹子非常敏感,隻要奶奶一想起什麼,竹子就會知道並作出快速的反應。或者搖動,或者葉片發出深淺不同的光澤,有時還會發聲,窸窸窣窣,呢呢喃喃,甚至卿卿我我……

此刻,鳳尾竹在點頭,它葉片光亮簇新,看著就很興奮。興奮地點頭,這是什麼意思?同意?讚成?是的,這個語言非常清晰明確,是讚同而不是反對,讚同不回去?讚同留在山裏?讚同於先生的計劃?鳳尾竹一直在點頭,是的,是讚同。鳳尾竹依然還在點頭,還讚同什麼?讚同於先生的愛情?為什麼?他是您嗎?不,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就是我。鳳尾竹執拗地點頭,興奮地發亮,奶奶第一次沒有了主張。

馬莎用自己暖絨絨的身體貼近著奶奶,幫助奶奶把剪下的枝葉收拾成堆,它是那麼乖巧機靈,不僅馬婭離不開它,就是自己也是一分鍾不願意離開它的。如果離開大山,就不能帶著馬莎,有誰看見在城市的馬路上跑著一隻綿羊的?即便再潔淨再美麗,恐怕交通警察也會出來製止弄不好還要罰款沒收,這是於先生說的,他應該沒錯,因為他剛從大城市來,還不會忘記那裏的規矩。這個於先生越來越得人心了,他說出來的話有時候聽著不太靠譜,但是聽著聽著就成歌了,這就是見多識廣,更主要的是因為愛,他執著了半生的愛一旦找到了根係就付出全部的真心,因為在他的心裏早已認定,二格格就是他鍾愛的妻子。

馬莎在舔她的手,舔得很急,奶奶低頭一看,馬莎焦急地叫了兩聲,美麗的大眼睛直視著奶奶,微微地蹙著眉頭。奶奶懂得馬莎的語言,她趕緊跟著馬莎來到馬婭睡覺的屋子裏,孩子半趴臥著,枕著自己的一隻胖胖的小胳膊,呼吸很重,帶有一點絲絲的喉音。奶奶急忙伸手摸了一下額頭,糟了,孩子在發燒,那隻扔在被子外麵的小胳膊滾燙滾燙的。睡覺時還好好的,按照常規給她講了兩個故事,《野天鵝》和《玩具兵》,然後奶奶吻了她和馬莎,她和馬莎也回吻了奶奶,彼此道過“晚安“才睡的。怎麼就會發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