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一個蔥綠的文化醉人(1 / 2)

26.一個蔥綠的文化醉人

王潤華先生來信要我寫周策縱先生,說是要編集子。哦,周先生,當然,這些年來,周先生於我是那麼親近而熟悉了。既要寫他,先要回憶一下我與他的交往。這一想,自己一驚:莫非我隻見過他兩次?且第一次隻站著說了幾句話。

周先生的名字我是早就敬仰的。真正印象深了,是我的小弟祖言去威斯康辛大學做了他的學生。大約四年前,突然接到周先生的電話,說他路過北京,上午幾點到琉璃廠購書。我急於知道小弟的近況,趕到琉璃廠街會他。然而,哪一位是周先生呢?我丈夫夢溪因幾度與他一起參加學術研討會,常與我講及先生的才學。我以為我早已知道了周先生,然而此刻才想起先生是什麼模樣的呢?琉璃廠街上哪一位路人長得像威斯康辛大學的教授呢?

前方快步走來一人。他剃著一個板刷頭,花白的“板刷”。敞著很不起眼的西服。北京稍講究的人都不穿這樣的西服了。當然講究西服比講究學問要簡便而易行。這人像是外地來的一個寒士。然而他臉上似有一種聰靈飽學之氣,或許他是從很外很外的外地來的,從大洋彼岸來的?他怎麼會是呢?可就覺得他是。您是周策縱先生嗎?

啊——你是陳祖芬!他快活而童真地笑著,一下把他從大洋彼岸真真切切地拉到我的跟前,把地域差、時間差、年齡差一下全拉平了。他從第二句話開始就誇獎祖言的學業如何之好。然後還是祖言祖言祖言。他知道我來看他是想通過他看到祖言。真是想吾想以及人之想。

大約兩年後,我又從電話中聽到那快活而童真而噴發著熱氣的笑聲。周先生說他下榻在北京的燕京飯店,約我和夢溪去共進早餐。我說謝謝,不過我們吃完早餐再去吧。按約定時間到了飯店,輕叩他的房門。也許,叩輕了?要不怎麼沒入開門?叩重一點。還是沒人開。然而屋裏似乎有人講話,當然也弄不清這話聲來自這間屋還是那間屋還是壓根兒是我的一種幻覺?我們開始由弱漸強地敲門。這強,自然也不能強到像強盜或準強盜。夢溪本斯文儒雅之士,如此敲門已覺失之禮儀,於是他說走吧。我說好。

進家卻接到一個不那麼斯文也未必儒雅的電話,以詩人才有的那種激動問我怎麼說好了去而不去,白白讓他等了一上午?我高興他的這種率真、這種認真——說好了早餐後等我們就一直等著了,等不到我們就認真地著急了。我想起好像從他房裏傳出的講話聲,或許他一邊與人打電話一邊等我們?或許嘴的功能得到充分發揮的時候耳朵的功能就相對減弱?

周先生詩人的激情過後,電話筒那邊又噴發著快活的熱氣。

去年春季,我對周先生的嘴的功能才有所領悟。這天晚上他第一次來我家做客。高級房間!他童稚般地高興,為我和夢溪高興。其實我們的家是尋常百姓家。隻是書籍多,都有可放的地方。我們很得意的是我們從海邊抱回的幾塊大石。有一塊石上竟有如蘭竹的花紋。我家有海有石有書有竹,夢溪自詡無夢齋主。既無夢,更少夢話。隻是做一點能做的事,當時正籌辦創刊《中國文化》。棄園主人周先生,或許是長年被棄在文化堆裏了,渾身冒著文化味兒,一拍打衣褲就能掉下金文鍾鼎文。一旦被棄在了除中國文化再無其他的無夢齋裏,他便講詩詞講甲骨講回文體。他說中國的回文體乃無極文學。而我覺得他一開口講中國文化亦是無極的,好似他的嘴一抖落就是無窮無盡的回文體。於是想起他曾寄來的他手書的《無極》一首,是寄給我和大弟的,因為,他覺得圍棋也是變化多端而無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