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學報當編輯
後來我考上研究生了。
考上研究生真好。雖然現在的一些媒體常常熱衷於什麼博士就業不如碩士,碩士就業不如學士,津津樂道於“博士街頭修自行車”,“碩士肉店賣肉”,我認為全是胡說八道,是一些媒體記者“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在作怪。
我讀研究生期間不但光榮地入了黨,獲得了“優秀研究生”的稱號,在省一級以上學術期刊發表論文十篇,有七篇論文被人大報刊檢索,以專業第一的成績通過了畢業論文答辯,而且把第三十一人民醫院的護士羅小雯同誌騙到手、結了婚。
我碩士畢業的時候有許多用人單位向我伸出了橄欖枝,連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都有許多家企業讓我去做推銷員。特別是北京的一,家企業更是高薪誠聘,承諾一去就給我安個“市場經理”的頭銜,讓我心動不已。
可是我的丈母娘堅決不同意,羅小雯是她的獨生女,她不願意羅小雯陪我仗劍走天涯,去北京大顯身手。找工作的那些日子,我一次次把用人單位的消息透漏給羅小雯。羅小雯真是我的賢內助,她一次次把我的好消息分享給她的同事、姨媽、姑父……自然少不了我的丈母娘,據說我的丈母娘一次次恨得牙根發癢,一次次咬牙切齒地罵我是騙子。
我擔心本科畢業時找工作的悲劇又要在自己身上重演,所以很是憂心忡忡。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後來我們這座城市的《燕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缺少一名編輯,對於我這條餓綠了眼睛的狼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塊極具誘惑力的肉骨頭。我上躥下跳、千方百計、使出渾身解數,經過初試、複試,一關又一關,終於美美地、美美地把這塊肉骨頭叼進嘴裏。
丈母娘對我的態度來了180“的大轉彎。在這之前,丈母娘已發動了一次攻心會,與姨媽、姑父一起苦口婆心地勸羅小雯幹脆與我早離婚,“反正你們現在還沒有孩子,錯了一時,可別錯了一生。”而現在丈母娘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熱戀時看羅小雯,這讓我多少有些不自在。
對於我的選擇,我的嶽父也很高興,我的嶽父是個和事佬。他說:“去燕北大學不錯,不錯,現在大學老師不但地位高,而且還悠閑。我同事的兒子也在燕北大學,你去工作了,也去找找他。”“你同事?誰啊?”“張斌啊。”丈母娘立刻來了興致:“是張斌呀,晦!張斌的兒子我還不知道,他隻是食堂的一個小小的大廚,每天奏鍋碗瓢勺交響曲。他的頂頭上司不過是食堂的主任,而我們家女婿的頂頭上司可是堂堂燕北大學的吳校長呢,我們家女婿找他幹什麼啊?我們要找就找吳校長。”丈母娘不愧出身於話劇演員,說食堂主任的時候翹起隻小指頭,說吳校長的時候又把小指頭放下蹺起大拇指,我第一次聽丈母娘說話的聲音這麼甜膩膩的,渾身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
我比燕北大學的新生提前一周到學校報到。
燕北大學在這座城市的西端,我剛從那裏畢業的母校在這座城市的南端,這兩所大學是這座城市的驕傲,各有大道通向市中心的市府廣場。
像祖國所有的大學一樣,過去的幾十年仿佛一直在做夢。今朝夢醒時分,突然發現自身的建築與周邊格格不入了,而手頭又有了許多的票子,多得似乎永遠也花不完,於是就發了瘋地建築。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祖國的所所大學都成了一片熱火朝天的施工工地,燕北大學也不例外。校園東邊的一座大樓剛剛封頂,南校門一側又在挖一個大坑,天氣晴朗的日子,運送泥土的大卡車出出進進,時不時卷起塵土兩丈,滿天飛揚。
我們的編輯部設在機關樓五樓的一角。機關樓是全校的核心,遠離機器轟鳴的工地,樓前是一片廣場。工作的日子,校外的人也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而來,廣場就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轎車,像開萬國車博會。
但是機關樓卻是全校最破舊的建築。樓層奇怪而高,據說是當年的蘇聯人設計的,窗扇大約仍是那時候的產品,木框上的油漆像一張老阿婆的臉,斑駁陸離。
我們的編輯部有兩間屋子,其實就是一個套間,我在外間辦公,裏間屬於副主編老袁。五樓是個幽靜的場所,緊挨著學報編輯部的,是校黨史資料庫。
我剛來報到的這天,副主編老袁對我熱情似火,這樣的態度與我上次麵試時,他百般刁難我相比,簡直判若兩人。老袁說:“呐,學報編輯部關起門來就我們兩個人,俞老師,你可不要叫我袁主編的、袁主編的,主編是人家吳校長,他在我們的腳底下(三樓校長辦公室),呐,你叫我袁老師就行了。”我壓根兒就沒有叫老袁為袁主編的想法。
在學校這個地方,一般教職員工見麵打招呼,哪怕是管理宿舍的阿姨,食堂裏的大廚,都是“老師老師”地叫,即使對方從來都沒有教過一堂課,教過一個學生。可是我偏不稱副主編老袁為袁老師,我就叫他老袁。一個小小的稱呼,蘊涵著信息萬千,我稱他為老袁,就是要讓老袁明白雖然他當初百般阻攔,但是他沒有阻住我進學報編輯部的步伐,在這裏,我和他一樣,具有獨立的人格。
我這麼稱呼老袁,讓老袁愣了10秒,但他很快就適應了。老袁說:“呐,工作呢,就是這麼簡單,對你這樣的高材生,那還成問題?但是說簡單又不簡單,工作中的學問大著呢,總之一句話,有不懂的地方,你就找我,呐,我們一起探討探討。”
老袁今年48歲,中等身材略胖,腦門微微有點禿,顯得特有學問。隻是老袁的右眼不知道怎麼了,眨動的頻率飛快,特別是老袁一本正經說話的時候,那可憐的右眼皮更是來一次大提速,總讓人有一種滑稽的感覺。
來燕北大學報到的第二天上午,老袁領我去見了吳校長。這是我第一次見吳校長,昊校長風流儒雅,特別是他鼻梁上,那副高雅的鏡片後麵,一雙和善的眼睛閃著智慧的光芒,使人回味難忘。
中午,我見到了吳校長的消息就長了翅膀,飛進丈母娘的耳裏。丈母娘比我還興奮,簡直像中了頭彩,囑咐羅小雯晚上一定要帶著我回家,她要為我做一道我最愛吃的紅炯獅子頭。
丈母娘前幾天剛剛在電視節目中熟悉了吳校長的麵孔,晚餐桌上她對今天吳校長召見我的細節很感興趣。“就說了這麼多話?就說了這些勉勵的話?”在我一遍遍地回憶起召見時的細節後,丈母娘似乎有些不甘,她努力地想喚醒我更多的回憶,莫不是我還遺忘了些什麼?我嶽父插話了:“剛開始參加工作,領導都是這樣,不就是說些勉勵話,還能說些什麼?”
我嶽父說這句話有很大的權威,他曾經做過20年的米廠書記。他對我述說中的吳校長簡陋的辦公室感慨萬千:“就是一張上個世紀50年代的辦公桌,一對80年代的沙發,真是難得,難得呀,一個堂堂的正廳級幹部啊,就甘心居那麼破舊的辦公室。是因為燕北大學窮?可這麼窮的燕北大學連三層的學生食堂都能安裝百萬元的自動扶梯。這叫什麼精神?這就叫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精神。”我告訴他吳校長辦公室和我們學報編輯部一樣也是一個套間,他的外間是秘書室。我嶽父就懷疑我們燕北大學的機關樓曾是當年蘇聯人設計的旅館。
工作在燕北大學真是太美好了……
我自己也喜愛這份工作,人的一生有許多種追求,既然我選擇了其中的一種,這種選擇也適合自己,我就應該持之以恒地走下去。年輕人有的是朝氣和激情,我願意把它全部傾注到工作中,把《燕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真正辦成省內一流的期刊,像吳校長所說的,三年後邁上一個台階,努力躋身於國內精品期刊行列。人總該要有一點成就感。
我們的編輯部實行嚴格的發稿製度,一篇文章如果沒有初審編輯簽字,主編也不得發稿。編輯部的工作流程是這樣的:我負責來稿的初審,然後再把通過初審的論文郵寄給相關領域的專家,相關領域的專家給出評審意見,我把這些意見彙集給老袁,老袁再和一些掛名的編委商議,議定發稿順序,最後我們把排好版的電子文稿和剩下的事情交給印刷廠,就結束了一個流程,一個季度一次,周而複始。
一轉眼就進入了金色的九月,校園裏軍訓學生的吃喝聲蓋住了機器的轟鳴。我一上班已經習慣了坐到電腦前審閱稿件。這個學期,老袁肩上的擔子沉甸甸的,他除了要繼續擔任學報的副主編外,還要指導兩名高等教育學的碩士生。
這兩年,燕北大學發展得飛快,許許多多的碩士點、博士點“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碩士點、博士點有了,一大堆的碩士生、博士生就湧進來。導師卻不夠用了,一個導師帶10個碩士生,還是不夠用。於是在這非常時刻,學校行政班子全上馬,校長書記都成了博導。老袁是副高職稱,也去挑了兩名碩士生。其實我也覺得老袁該做導師,因為他長得就有學問,老袁也樂此不疲,一天到晚忙著做導師。
碩士生課少,沒有事的時候,老袁的兩名學生愛往我們編輯部跑,所以我都見過。兩名學生,一男一女。男生叫李國梁,長得黑且細長,像煤井裏的一根細木柱。李國梁大學畢業後做了3年的“小巷總理”,“小巷總理”能說會道,不過老袁卻不怎麼得意他,漸漸地他就不怎麼來我們編輯部了,隻剩下女生常來。女生叫郭文臣,女生郭文臣長得漂亮,就如一首歌裏唱的“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她一來我們的編輯部,首先要向我打個招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立刻就覺得滿屋茉莉花兒開,香味撲入鼻。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已經開在別人的花園裏,她和她的丈夫都是東北一所鄉村中學的教師,可是女生郭文臣覺得當一所鄉村中學的女教師實現不了自己的理想,她的丈夫滿足於現狀真是活得窩囊,人的一生短暫應該有更豐富多彩的活法,所以她考了研,進了燕北大學。女生郭文臣每次來,都斜挎著一個大大的鹿皮包,包上綴滿了許多小飾物,環配叮當的。
女生郭文臣長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可惜她不是來找我的。女生郭文臣是老袁的得意門生,她一進老袁的辦公室,就關上了裏屋的門。
剛開始關門時也讓我有些遐想,我想到裏屋有可能正發生一些春光明媚的故事……這些想法讓我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我伸著耳朵,像獵犬一樣地捕捉裏屋的每一個細微聲響。可是捕捉來捕捉去,沒有捕捉到裏屋的任何異常。關門辦公是老袁的習慣,而且每次女生郭文臣都是坦坦然然地來,坦坦然然地去,漸漸地我就習以為常了。
我的工作其實很悠閑,雖然現在有許多人等著有一篇論文發表好畢業,還有另外的許多人等著發表幾篇論文好評職稱,可我們的學報每期隻能發表20篇論文。我常常在辦公室接到作者查詢稿件處理情況的電話,有一些人很著急,像急性心髒病馬上要發作,我們的學報是他們的速效救心丸,他們恨不得明天就能發表他們的稿件。但是我們一點兒也不著急。
來稿量有時候一天多一些,有時候一天少一些。不管多和少,我都本著初選稿件的兩個原則,論文格式不規範的不看,論文摘要沒有新意的不看。這些都是老袁告訴我的,有一天女生郭文臣剛走,導師老袁心情出奇的好,他看我工作起來有點拚命三郎的意思,就好心地提醒我:“論文格式都弄不規範的一般都是剛入門的碩士生,論文格式都弄不規範的,他還能寫出什麼好文章?論文摘要是一篇文章的精華,摘要都平淡無奇,呐,這篇文章你也就沒有必要審了。”老袁這樣的觀點我比較讚同。
像我悟性這麼高的人,做學報編輯簡直如魚得水,很快就獨當一麵,很快就讓老袁刮目相看,佩服得不行。
一天,導師老袁沒有去上課,女生郭文臣也沒有來。裏屋老袁突然像發了瘋似地叫起來:“俞老師!怎麼胡光華教授的論文初審都沒有通過呢?胡光華教授是L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的常務副院長呢,俞老師,你是不是給搞錯了?”
“L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的胡光華教授?我想起來了,的確是有這麼一篇,不過不是我搞錯了,老袁,我認為胡光華教授這篇論文不適合在學報發表,說真的,老袁,我倒懷疑是不是胡光華教授搞錯了。”我這麼回答著老袁,一邊打開稿源庫把胡光華教授的論文調了出來:
論以綠色理念從建築廢棄物中提取鋼材的最佳途徑
胡光華(L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郵編:x x x x x)
摘要:城市化水平不斷提高的同時,建築施工過程中也產生了大量的廢棄物。如果建築廢棄物處理不好不但會造成浪費,而且會帶來汙染;論以綠色理念從建築廢棄物中提取鋼材,不但汙染減少,而且可以使資源得到再生,實際施工證明,該方法有效可行,可以說是山舉兩得。
關鍵詞:建築廢棄物;鋼材;綠色環保
正文8600字(略),首頁頁腳有作者簡介:胡光華(1965一),男,教授,博士生在讀,L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副院長,研究方向為:環境哲學,技術哲學。
《論以綠色理念從建築廢棄物中提取鋼材的最佳途徑》——按道理來說這是一個很科學技術的標題。很科學技術的標題正是我們《燕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所需要的,我們的學報追蹤理論前沿和社會熱點問題,在日常發稿中注重發表一些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人文科學與工程技術交叉研究的論文。通常一篇人文科學的論文,其中添入一些隻有自然科學家或工程技術人員才能看懂的符號、圖表、數據,這篇文章含金量就大增,極有可能被人大報刊檢索,收入複印資料《科學技術哲學》中,這也是我們編輯年終評優時的主要依據之
可是胡光華教授這篇論文不行啊,他雖然有很科學技術的標題卻沒有很科學技術的內容。我在洋洋8600字的正文中尋找以綠色理念從建築廢棄物中提取鋼材的最佳途徑,找來找去,最後明白原來這綠色理念就是讓掄大錘的工人把混凝土一點點地敲碎,混凝土敲碎了鋼筋剝離出來就成了最佳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