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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花之淚

我從前的時候並不是一個瘋子,我是一隻百靈鳥,我是一隻花喜鵲。

我穿著花色的布拉吉從田埂上走過時,在田裏彎腰蔣草的人都會把腰直起來朝我看。

老李家的大哥李合成也把腰直起來問我:獷小霞,今晚上要唱的是哪曲戲啊?”

我笑吟吟地告訴他:“合成哥,今天晚上我主唱《啼笑姻緣》和《扮皇帝》,你吃完飯就早點過去啊。”,

楊四貴挑我的禮兒,說:“小霞,你怎麼不請我早點過去呢。”。

我笑彎了腰,說:“四貴哥,你也早點過去‘.你還得給我哥占個好位子。

楊四貴說:“‘你哥還用得著我給他占位子,他的位子書記早就給他留好了。”楊四貴說完,就去彎腰蔣草了。楊四貴是插秧能手,蔣起草來也比別人快,身子在禾苗之間一縱一縱的,眨眼的工夫就離我遠了。

那會子,祝宜林也在田裏蔣草。他穿著一身黃軍服,頭上還戴著頂黃軍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軍人的樣子。可我們小楊莊的人都知道,祝宜林不但沒有真正當過兵,就連大隊的民兵都不是。因為,祝宜林有個叔叔是國民黨軍隊的,現在被我們趕到台灣去了,而台灣遲早會解放的,祝宜林的叔叔遲早會回來的。祝宜林想當兵,首先政審一關就通不過,我們先鋒大隊的幹部也不可能把他吸收到民兵隊伍裏,讓他手握人民的槍杆子。當然,祝宜林的叔叔畢竟不同於祝宜林,所以,我們先鋒大隊的幹部還是賦予了他和人民一起勞動的權利,但不允許他亂說亂動。

可祝宜林偏偏喜歡亂說亂動,他聽見我和李合成、楊四貴的對話,也插嘴說:“小霞,唱《啼笑姻緣》和《扮皇帝》,還不如唱《小花傘》和《天仙配》呢,《小花傘》和《天仙配》更好聽。”說著,他就唱起《小花傘》來:“小呀麼小花傘呐,兩呀麼兩人頂樓,巧妹子挽著憨哥哥一呀路行,巧妹子挽著憨哥哥一呀路行……”

我不喜歡祝宜林,我不喜歡他倒不是因為他叔叔,而是因為他陰陽怪氣的樣子,陰陽怪氣也就罷了,可他竟然還托何舅媽為媒來打我的主意。

我哥也不喜歡祝宜林,我哥的脾氣你們是不知道的。我哥大手一揮就斷然拒絕了何舅媽的“好意”。我嫂子車翠蘭說:“何舅媽,並不是學家要駁你的麵子,小霞還小呢……”

我哥把牛眼一瞪,說:“什麼小不小的,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我嫂子就不敢吭聲了,我嫂子不敢吭聲是因為被我哥打怕了,我哥常常為一些小事,岔開五指,在我嫂子的臉上留下五根手指印。不過,最近卻罕見我哥對我嫂子動手動腳了。我們家,我爹和我娘去世得早,我哥是家中的頂梁柱。

我哥已經拒絕何舅媽了,何舅媽灰溜溜地從我們家離開時,鼻子裏還小聲地哼了一下,說:“虧你還是個文化人呢,比沒文化人還粗魯。”可祝宜林還沒有死心的意思,過分地關注我的行動。他沒有什麼事的時候,就往我們劇團跑,我不理他,他就和我們劇團的葉春生攙合在一起。

現在,我心裏惱著他呢,可我臉上還是笑吟吟的。我說:“要演什麼節目,不是我說了算啊,是劇團定的。”

祝宜林直勾勾地盯著我,說:“小霞,其實我剛才不過是隨口說說的,《啼笑姻緣》和《扮皇帝》要分誰唱,你唱起來,也一定好聽。”

我說:“是嗎?比葉春生唱得好聽嗎?”

祝宜林說:“葉春生怎麼能和你比呢,葉春生是你學生呢。小霞——”

我心裏像吃了一隻蒼蠅一般,我想即使祝宜林和葉春生八拜之交了,也和我是毫無關係的,他休想通過葉春生來接近我。

我沒有聽清祝宜林還跟我說了什麼,因為我已經在田埂上邁快步子了。我的堂妹鳳姑在另一塊水田裏不無羨慕地對我說:“小霞姐,你真漂亮,你穿著這身衣服在田埂上走,我都覺得像一隻花蝴蝶飛過來似的。”

我說:“鳳姑妹妹,你也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其實,你把藍上衣的腰身稍稍改緊點,穿起來感覺就不一樣了。”

鳳姑的媽媽——我二嬸說:“小霞你可別摔掇她,什麼人什麼命呢,她是一個幹農活的命,幹農活的人就得穿幹農活的衣服。哪像你,你是一隻百靈鳥,你是一隻花喜鵲。”

我笑了一下,果然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百靈鳥、就像一隻花喜鵲,我輕輕地從田埂上飛走了。

我是一隻百靈鳥、我是一隻花喜鵲的時候,我才19歲。可我已經在我們竹橋公社的黃梅戲劇團演兩年的戲了。雖然,戴小玉比我早來團裏一年,可戴小玉是個笨丫頭。所以,團裏的主打戲都由我和馮衛唱。我們這一片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歡哼哼黃梅戲。縣上的幹部說了,幹革命和唱黃梅戲不矛盾,幹革命離不開黃梅戲。所以,公社幹部決定,每年夏秋兩季,農忙的那些天,我們劇團的人都要到各個大隊進行慰問演出。今天晚上輪到我們先鋒大隊了。

戲台白天就早早搭好了,天黑的時候,馬燈亮起來,把戲台照得如同白晝。

所有想看戲的人都想離戲台近點再近點,可離戲台最近的位置是給我哥和大隊幹部一幫人留的。我哥不是先鋒大隊的幹部,他是先鋒小學的教師。我哥在先鋒小學,不但書教得好,字也寫得漂亮,過些天就要上調到公社做文書了。做文書也就是做幹部了,所以,今晚看戲的時候,我們先鋒大隊的書記楊雲秀就把我哥拉到他身邊坐了。.

我哥和大隊幹部後麵的位置由其他看戲的人爭搶,白天戲台還在搭建的時候,就有人在戲台的前麵擺上一塊磚或者一塊土疙瘩了。一塊磚或者一塊土疙瘩就占據著晚上它們各自主人看戲的位置。

戲台下看戲的人不光是我們先鋒大隊的,竹橋公社其他大隊的一些人也趕了過來,這些人八成都有親戚在先鋒大隊。白天,親戚已經在場地給他們擺了一塊磚或者一塊土疙瘩了,這會子他們到了,呼姑喚姨地叫著。

台上銅鑼聲一響,悠揚的高胡拉起來,台下立刻鴉雀無聲了。

開場由我和馮衛演唱《啼笑姻緣》:

……

我:京城就讀在哪裏

馮衛:隻身求學進燕京

我:家中還有何人在

馮衛:家父早喪有母親

我:我再問先生您貴庚

馮衛:不大不小二十春

我:我還問

馮衛:盡管問

我:我想問

馮衛:隻管問

我和馮衛唱完了一段,輪到戴小玉和葉春生唱《桃花扇》了。我和馮衛回轉後台。

馮衛佯裝擦額頭上的汗水說:“小霞,我剛才可唱錯了什麼?不知道怎麼搞的,今晚這一場讓我唱得這麼緊張。”

我明白馮衛話裏的意思,馮衛對我好著呢。其實,我也很喜歡馮衛。我19歲的時候擴馮衛22歲。馮衛細高的個子,長得白白淨淨的,特講究衛生。平時,馮衛口袋裏總會揣一張手帕擴吃完飯,他要用清水漱口,還小心地用手帕擦擦嘴。不像我們竹橋公社的男人,飯後拿大手一抹嘴。像祝宜林甚至連嘴都不抹,一張口就能讓人知道他這頓飯吃了什麼,不張口我也能知道他這頓飯吃了什麼。馮衛家住在縣城,他是縣黃梅戲劇團的人。

我們公社組建了黃梅戲劇團,縣劇團就派了馮衛來支援我們。馮衛來了,就一直和我唱夫妻的戲。我和馮衛在戲台上做夫妻了,馮衛還想和我在台下做夫妻。我的心“砰砰”地亂跳,有幾分慌張還有幾分甜蜜。

有一回,我們跑到了竹橋水庫的一片樹林裏。馮衛拉著我的手了,馮衛拉著我的手還想親我的嘴。我不想他這麼做,說:“馮衛哥,我還小著呢,我……”

馮衛說:“小霞,你不小了,我媽媽19歲的時候已經生下我了呢。”

我說:“可是,我的事情得由我哥做主呢。”

馮衛說:“都是什麼年代了,小霞,你思想裏還有封、資、修的殘餘。”

馮衛一說我思想裏有封、資、修的殘餘,我仿佛覺得自己果然有,我就猶豫了。我猶豫的時候,馮衛就親上我的嘴了,馮衛親上我的嘴還想得寸進尺。

我不會同意他這麼做的,我一個女兒家,被一個男人親過嘴了,在我們竹橋公社都是石破天驚的事。前兩年,我的堂姐滿香和她的未婚夫好上了,還沒結婚就挺了個大肚子,在我們先鋒大隊鬧得沸沸揚揚,我哥說:“滿香要是我的妹子,我準打斷她的腿。”好像我堂姐滿香是做了妓女似的。

我的事要是被我哥知道了,我哥一準也得打斷我的腿。我哥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

今天晚上,馮衛是第一次見到我哥,他的意思是說因為我哥坐在台下,所以他心裏特緊張。他為什麼緊張?醜媳婦要見公婆,醜男人要拜見丈人呢。

馮衛說:“小霞,我的胸口裝了一頭小鹿呢,真的,不信,你摸摸。”

我說:“我才不摸呢。”

馮衛笑嘻嘻地說:“小霞,你不願意摸我的,那我摸摸你的。”

我說:“馮衛哥,你壞死了,你要是再鬧的話,我就不理你了。”

後來,我和馮衛又演唱了一段《扮皇帝》:

馮衛:難道你見過皇帝的麵,知道皇帝胡子長?

我:雖沒見過真皇帝,可見過戲裏的唐明皇……做皇帝要端莊,看人不能太輕狂,兩眼盯著人家望,不像皇帝像流氓,像流氓……

我唱的時候,我就覺得馮衛是一個流氓,像一個流氓……

戲台下掌聲如雷,我和馮衛連續謝幕三次,掌聲都不能停息。看戲的人都說我和馮衛把《扮皇帝》演活了。

夜裏,我是被小楊莊的人簇擁著回家的。

回到家裏,我依然沉浸在演出成功的喜悅中。我問我哥:“哥,我今晚的戲,演得還好吧。”

我哥說:“你在演出的時候能把自己當成戲中人,這戲還能演不活?今晚唱《桃花扇》的唱得不如你們。”

我說:“那個戴小玉笨死了,唱戲的時候,不光是唱腔要好,身段還要到位,感情還要投入,我一進劇團就提醒她,我都提醒她兩年了,她就是不會。”

我哥說:“小霞,你小心別人把你的好心當成驢肝肺。那個戴小玉也是蠻有自尊的人。另外,那個馮衛,你在生活中要少和他交往。”

我一怔,說:“哥,馮衛怎麼了?”

我哥說:“這個人舉止輕桃。”

我嫂子說:“馮衛是城裏人,城裏人怕靠不住呢。”

我嘴上雖然乖巧地“嗯”了一聲,可心裏卻失落落的。

早上,我從家往出走的時候。我哥說:“小霞,你們劇團的人真是鬥誌昂揚,這麼早就出門。”

我說:“哥,為了給紅光大隊人民獻上一場文藝精品,我得提前排練一些呢。”紅光大隊是我們先鋒大隊的領隊,今天晚上我們劇團要在紅光大隊演出。其實,所謂的排練就是馮衛約我去竹橋水庫那兒練練嗓子。昨夜演出結束的時候,馮衛向我提出邀請的。

我在田埂上走的時候,碰到了祝宜林。祝宜林吞吞吐吐地對我說:“小霞,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

我說:“那就不說了吧。”

祝宜林尷尬了一下,他還說:“可我覺得還應該告訴你。”

我說:“那你就說吧。”

祝宜林先東張西望了一陣,看看周圍沒有人,才小聲地對我說:“你知道嗎?”

我說:“我知道什麼啊。”

我的聲音比祝宜林的高出許多,祝宜林緊張地朝我“噓”了一聲,說:“你知道嗎?小霞,那個馮衛,就是昨晚和你在一起演出的馮衛,聽說是在縣城作風不好,是作風有問題,才來我們竹橋公社的。”

我覺得自己的眉毛跳動了一下,我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祝宜林羞愧地說:“我也是聽說的,我是為你好。”

我笑吟吟地說:“你為什麼要為我好呢?”

祝宜林就掀開他的黃軍帽,一邊撓頭發,一邊說:“小霞,我——”

我不等祝宜林說完,就笑著從他身邊跑走了。

我到了竹橋水庫的時候,馮衛早就在約定的地點等我了。馮衛說:“小霞,你知道嗎?唱黃梅戲的,就應該經常到有山有水的地方來練練嗓子,你看這地方空氣多清新啊,一練習,百鳥和鳴,長此以往,自然發音優美,字正腔圓。而城裏的空氣多混濁啊,這也是我願意來竹橋公社的原因。”

我想起了祝宜林的話,說:“馮衛哥,你莫不是在城裏有別的女孩了吧。你不喜歡她了,才來到竹橋公社的?”

馮衛急忙拉住我的手,說:“小霞,你這是怎麼說呢?你是聽誰的胡說八道?我哪有別的女孩子,你才是我的第一個女孩子呢。”

我將信將疑地抬起頭,馮衛也正盯著我看。我從馮衛的眼珠裏看見我了,我想馮衛也會從我的眼珠看見他的。

馮衛動情地說:“小霞,你是我夢裏的永久身影,你是我心中的春光無限,你是我人世間唯一的親人,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眷戀,你送我至誠摯愛一個夢,你送我至真至美一個願。”

馮衛說的是(家》中,鳴鳳在投水前的一段心聲獨白。我連忙掩住了他的嘴,說:“馮衛哥,我不想聽這樣不吉利的句子,我明白你的心了。”

馮衛就把嘴唇湊到我的嘴唇上來,我們在一起親了好久。馮衛的手又開始不老實了,我不願意這麼做。

後來,我們躺到水庫邊的石壩上、我想我們這樣地躺在石壩上,被人看見了多不好啊。

馮衛說:“晦,這會子這兒哪有其他的人啊,群眾都去幹革命了。”

但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好,我就坐了起來。

上午的陽光把石壩曬得暖烘烘的。我們的腳邊,有一朵蒲公英花很旺盛地開著,我想要是有風吹過來,蒲公英的花瓣就會隨風飄走吧。有一絲風吹過來了,可花瓣安然無恙,我正想著這花瓣頗有“我自巋然不動”的意蘊呢,有一隻蝴蝶飛過來了,蝴蝶想在花瓣上停留一下,它剛落上去,花瓣就飄落了,蝴蝶也就跟著飛走了。

我一個人瞧著,“格格”地樂起來。

馮衛也“嘿嘿”地樂起來。

我說:“馮衛哥,你也看見蒲公英的花瓣飄落了麼?”

馮衛不屑地說:“蒲公英的花瓣有什麼好看呢。”

“那什麼好看呢?馮衛哥。”

馮衛說:“我剛才在想啊,我想有一天,我有一個漂亮的大花園,花園裏有各種美麗的花:有牡丹、芍藥和月季……這些花夠美的吧,可這些花還不是最美的,最美的花是我的小霞啊,圍繞著鮮花翩翩起舞,一邊起舞一邊脫衣裳,嘿嘿……”

我羞了,說:“馮衛哥,你再胡說,我真的不理你了。”

馮衛一下子爬了起來,喘著粗氣對我說:“小霞,我是覺得你長得太漂亮了,漂亮得穿什麼衣服都是多餘,都是累贅。你就可憐可憐我,讓我欣賞下最美的花朵,欣賞下最美的花朵,好不好?”

我的臉羞得通紅,說:“馮衛哥,不到結婚的那一天,我是不會讓任何男人看我的身體的。”

馮衛說:“小霞,你就讓我看看你胸部好不好,好不好,我保證我就看一下,就看一下。”

我的衣襟就這麼稀裏糊塗地被馮衛掀開來了。那時候,我的心都要從胸膛裏蹦出來了。

突然不遠處傳來“哢嚓”一聲,分明是誰踩到落葉上的聲音。慌忙之間,我們站起來看,就見石壩那頭、林地那邊,一個黃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後來我想,那個黃色的身影也許不是人的,它屬於一個黃色的魔鬼。因為,對於我來說,厄運就是伴隨著那個黃色的魔影而降臨到我的頭上:要是沒有它,我和馮衛也不會慌慌張張地奔回劇團,要是我不慌慌張張,我就會發現有人在我的凳子上放了一本《毛澤東選集》,要是我不慌慌張張地坐在毛選上麵,葉春生也就不會驚呼:“看啦!楊小霞把偉大導師選集墊在屁股下麵,打倒反革命分子楊小霞!”了。

晚上的戲我演不成了,轉眼間,我就站到了人民群眾的對立麵。我們劇團就在公社大院裏,義憤填膺批鬥我的不僅是我們劇團的人,公社的幹部也陸續參加進來。

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又將是什麼……

後來,我被我哥領回了家。我哥說:“你糊塗!你怎麼這麼糊塗!你把領袖的著作墊到屁股底下!”

我真的不知道凳子上放了一本毛選,這句話在群眾批鬥我的時候,我已經解釋無數遍了。可革命群眾葉春生說:“楊小霞,按照你的邏輯,是領袖的著作主動跑到你的凳子上的?”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凳子上放了一本領袖的著作,也許是別人放上去的,也說不定。” ‘ 二 二

革命群眾戴小玉就衝上前來,扇了我二個嘴巴,:說::“死反革命分子,被群眾揪出來了還不老實,還要陷害革命群眾。”戴小玉說完,就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楊小霞!打倒反革命分子楊小霞!”

誰也不肯相信我說的是真的。現在我哥能相信我解釋的是真的麼?我哥相信我解釋的是真的,我哥能讓革命群眾相信他的話麼?我櫻纓地哭起來。

我哥就煩躁了,說:“哭、哭、哭,哭有個鳥用,明天還要接著批鬥你。”

我嫂子憂鬱地說:“鬥、鬥、鬥,這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屁股底下墊了一本書嗎?這要鬥到什麼時候才是頭。”

我哥就岔開五根手指,在我嫂子的臉上捆了一下,我嫂子臉上立刻留下五根手指印。我哥瞪著我嫂子說:“你放屁。”

我哥從前是有打我嫂子的毛病,可是自從他得知自己即將到公社當文書後,就不再對我嫂子動手動腳了。今晚,我哥又對我嫂子動了手,也許我哥的文書當不成了。

第二天,我被我哥領到會場。公社的韓書記說:“根據楊小霞平時的表現,結合她家三代貧農的背景,以及革命教師楊學家對黨和毛主席懷有深厚感情的情況來看,可以認定楊小霞並非蓄意要把領袖著作墊到屁股底下的。毛主席曾說過,犯錯誤不要緊,能知錯就改就是好同誌。”

我的一顆砰砰亂跳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我哥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可是革命戰士戴小玉卻跳起來說:“韓書記,楊小霞不是好同誌,楊小霞平時還有生活作風問題。”

戴小玉把手叉在腰間,威風凜凜地問我:“楊小霞,你和馮衛一有空就往竹橋水庫那兒跑幹什麼?”

我哥就朝我瞪大了眼睛。

馮衛說:“竹橋水庫那兒空氣清新,練嗓子好。我也曾囑咐你和葉春生也要好好練練嗓子。”

戴小玉冷笑著說:“練嗓子要兩個人躺到一起幹什麼?”

許多人都“哄”地笑起來,我們竹橋公社的人對男女之事格外地感興趣。

我哥漲紅了臉,說:“我妹子不是那樣的人,你一定是看錯人了。”

戴小玉說:“哼!楊學家,你妹子還不是那樣的人呢!你問問她自己,她是不是和馮衛躺在水庫的石壩上了,馮衛還掀開她的衣襟來看?”

許多人笑得更厲害了。

我哥陰沉著臉問我:“小霞,戴小玉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既羞又愧,我沒有臉來麵對我哥了。

我哥就不再說話,他岔開五指在我的臉上捆了一下,我的臉上也一定留下了五根手指印;因為我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可我哥卻鼓起腮幫子,連看我都不看我一眼,一聲不吭地分開人群走了。

後來,我想我就是從我哥走了以後才瘋掉的。我哥走了以後到中午了,中午,革命戰士也要吃飯,他們就把我和馮衛關在劇團一間庫房裏,馮衛已經被我牽連進來了。

馮衛的臉嚇得蠟黃蠟黃的,他在屋子裏惴惴不安地對我說拚產小霞,我是一刻都不能待在這裏了,我必須得離開這裏,我必須得離開這裏。我要是不逃離這裏,這幫暴民非把我們當成一對亂搞關係的男女,他們會在你的脖子上掛上一雙破鞋,在我的下巴頰上頂一根樹幹,挨村挨戶地遊街。”

我的眼淚就出來了,說:“馮衛哥,你一個人走了,那我怎麼辦呢?”

馮衛說:“隻剩下你一個人就好辦了,你一個人了,他們也不會讓你挨村挨戶地遊街。”

我的眼淚不停地往出流。

馮衛說:“小霞,我現在不能把你立刻帶走,等我在外麵安頓好了,我就把你接出去,我們都離開這兒,我們遠走高飛。”

庫房的門已經上了鎖,可庫房裏還有一扇窗戶,馮衛在打那扇窗戶的主意,說:“小霞,窗戶不算高,你扶我一把,我就從窗戶爬出去了。”

馮衛打碎了兩塊窗玻璃,就這樣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下午,革命戰士戴小玉和葉春生進來了。戴小玉一進來就抓住了我的肩,說:“楊小霞,是你把馮衛放跑的?”

我說:“我把馮衛放跑了,那麼我自己為什麼不跑呢?”

戴小玉的眼睛變得血紅血紅的,她盯著我,像一頭吃人的猛獸,說:“楊小霞,你別以為走了馮衛,我們就不把你遊街了。我們不但要把你遊街,還要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後來,我想我就是被戴小玉的話嚇瘋的。從前,我媽媽還在世的時候,村裏有一個姓周的瘋子,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跟著條野狗在村子裏亂竄。周瘋子是周世麟的哥哥,可周世麟卻說他媽媽隻生了他一個。我媽媽說,正常人是有三魂六魄的,瘋子已經丟了一魂二魄或者二魂四魄,所以,瘋子就迷失了本性,所以,瘋子就沒有家人肯認他了。

戴小玉要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這也就意味著我的三魂六魄也會跟著我永世不得翻身的。我的三魂六魄中有一魂二魄聽了戴小玉的話,嚇得驚慌起來了。我感覺方才就是她們渴望馮衛逃跑時把我一起帶走的,現在我看見了她們跳上了馮衛方才逃走時的窗口,像一縷青煙般地消失了。

戴小玉惡狠狠地說:“我告訴你,楊小霞,你沉默是沒有什麼用的。”

我說:“你看見我的魂魄飛走了麼,我的魂魄飛走三分之一了,像一縷煙似的,閃著明亮的光。”

戴小玉鄙夷地說:“我們革命者就是要你們這些反革命分子魂飛魄散。”

我說:“我知道了她們去哪兒了,她們一定是找我的馮衛哥了。”

戴小玉咬牙切齒地說:“好嘛,楊小霞,馮衛一來劇團,你就鑽糊著他,你是得了他的真傳啊,你是時刻不能忘記你的馮衛哥啊。你怎麼這麼自私呢?”

葉春生不解地看著戴小玉,說:“小玉,小玉,你別說了,你看楊小霞說話時,兩眼發直,胡言胡語的,莫非瘋了吧。”

葉春生說得一點都不錯,我就是從那一刻瘋掉的。‘我瘋了許多年了,現在別人都叫我瘋子。其實,我瘋的時候,還分兩種情況:一種是真瘋,我真瘋的時候我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一種是假瘋,我假瘋的時候,我自己認為我是個正常人,正常人卻個個認為我仍然是個瘋子,其實,這時候我更像一個吃醉了酒的酒鬼,嘴上雖然胡言亂語,可心裏明鏡般的透亮呢。

我剛瘋的時候,在竹橋公社走,我的後邊總會跟著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有時候也有大人。

我在竹橋公社走,我想我的馮衛哥。我突然想起來,那天馮衛哥是從窗口逃出去的,他從窗口往出逃時,我還扶了他一把。可他從窗口往出跳時,有誰能扶他一把呢?他往下跳時,扭沒扭傷腳,他跳到哪裏去了呢。

我想他時,我就唱了:“……也曾夢裏來相見,醒來當見月空懸,明月還有星為伴,可憐我孤孤單單恨無邊……”

有一個腦後拖著一條老鼠尾巴的小男孩說:“小霞姑姑,現在是白天啊,白天哪有什麼星星的。”

有一個和他一般大的小女孩說:“要不,怎麼說她瘋了呢?”

我二嬸也問我:“小霞,你說什麼呢?什麼明月還有星為伴的?”

我二嬸問我的時候,我已經走到小楊莊了。我想起了剛才那個小男孩和小女孩,我覺得小女孩比小男孩懂事多了,我回答我二嬸:“你看看那個小女孩真好玩,說話像個人精似的,不知道長大了能不能成一對兒。”

我二嬸就對我堂妹鳳姑說:“現在你相信媽媽的話了吧,種田的人就是種田的命,穿衣服還是不穿布拉吉的好。”

我剛開始瘋的時候,我哥還認我這個妹子的。晚上,我還住在我哥的家裏。我哥果然當不成公社的文書了。我哥常常為了一句話,就把我嫂子劈頭蓋臉地捶一頓。我嫂子心裏憋屈著呢,可她又不敢大聲哭出來,隻是嗚嗚咽咽的,我在心裏都想替她哭出來。我想我哥這麼打我嫂子,將來恐怕小學老師也要做不成了。

白天的時候,我在家待不住,這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是一隻百靈鳥,四野裏有無數的蟲聲,在召喚我去覓食,我在田野裏遊蕩,我的身後有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我領著他們在田埂上浩浩蕩蕩地走著,成為當年我們小楊莊一道獨特的風景。

有一天,我遊蕩到小楊莊附近的都莊。都莊的韓大嬸和韓二嬸在納鞋底,韓大嬸叫住我:“楊小霞,你現在怎麼不演黃梅戲了呢?你唱黃梅戲啊,你給我們唱一段黃梅戲吧,你可還會唱黃梅戲?”

韓大嬸的門前又不是舞台。我說:“唱倒是會唱,可沒有人拉高胡。”

許多孩子就像一群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說:“瘋子唱戲還知道要高胡,嗬嗬,真好玩。”

韓大嬸說:“沒有高胡,這兒哪有高胡啊,即使有高胡也沒有人會拉,楊小霞,你就清唱歎。”

清唱就清唱,我給他們唱《碧玉替》選段——夜來燈花結雙蕊:“夜來燈花結雙蕊,清早喜鵲報喜來。爹爹做主將終身配,一副對聯為聘媒。含羞且把對聯看,果然是字字珠現有大才。、我今與他婚來配,好比那牡丹倚鬆栽……”

韓大嬸對韓二嬸說:“如果僅僅聽楊小霞唱戲,像個好人似的,誰知道她是瘋子啊。”

這是我假瘋的時候。

我也有真瘋的時候。

有一天,我從田埂上走,看見祝宜林從對麵走了過來,我張開了雙臂。

祝宜林說:“楊小霞,你為什麼要攔我的路呢?我可以對天發誓,你的事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說:“大哥休要淚淋淋,我有一言奉勸君,你好比楊柳遭霜打,但等春來又發青。”

祝宜林說:“我和你論不清。”祝宜林往左走,我就把身子往左側,祝宜林往右走,我就把身子往右側。祝宜林一個躲避不及,跌倒在田埂下,沾了一身的泥。

我格格地樂起來,我忽然就覺得自己是一隻花喜鵲了,我張開手臂在田埂上飛。我飛呀飛的,後來飛到竹橋水庫這兒。

水庫的石壩還在,石壩邊的蒲公英還在,可是蒲公英的花瓣都飄散了,隻剩下光禿禿的葉子和莖稈。

我的馮衛哥就坐在石壩上笑吟吟地看著我。我說:“馮衛哥,你回來是要接我遠走高飛了吧,你看蒲公英的花瓣都飛散了。”

馮衛說:“小霞,是蒲公英把她的花瓣都脫了,你也把自己的花瓣脫了吧,你脫了花瓣會比蒲公英更好看。”

我想我哪有花瓣啊,我隻有衣服。我說:“讓我脫掉衣服我怎麼好意思呢,你看看,我後邊還有許多光屁股的孩子。”

馮衛說:“小霞,你是糊塗了,你後邊哪有孩子啊,你後邊不過是一些樹。”

我身後果然都是一些小楊樹,一棵棵細小的楊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我說:“馮衛哥,我是蒲公英嗎?”

馮衛說:“是啊,蒲公英的花瓣都飛散了。”

我就開始脫我的花瓣了,我一片一片地把自己的花瓣剝下來,到最後不剩下一瓣,我也成了一根細小的莖,迎著小楊樹翩翩起舞。

可是我發現,我麵前的小楊樹不知什麼時候都不見了,我的馮衛哥也不見了。馮衛哥又走了,他不說要帶我一起遠走高飛嗎?他怎麼就一個人走了呢?

我流著淚往回走,我二嬸在田埂上攔住了我,她把我堂妹鳳姑的衣服套到我的身上,說:“小霞,你這是自己找死了啊,你回家你哥非得把你打死不可,女人家的,哪能赤身裸體的在野地裏跑呢。”

我說:“我是一棵蒲公英啊。”

我哥沒有往死裏打我,我哥隻是不讓我進門。

我說:“哥,我要回家呢。”

我哥陰沉著臉說:“我不是你哥哥!”

我說:“你怎麼不是我哥哥呢,你是不是叫楊學家,你要是叫楊學家,你就是我哥哥。”

我一回到小楊莊,我的身後又聚攏起一幫“小麻雀”了,“小麻雀”們聽見我和我哥的對話,都“哄”地一下笑了。

我哥的臉陰沉得厲害,說:“我是叫楊學家,但我現在已經不是你哥哥了,你也不是我妹妹。”

我覺得我哥這話說得太有意思了,我笑著對他說:“哥,你一定是犯渾了,你看你這話說得多蹊蹺啊。”

小麻雀們又“哄”地笑一聲。

我哥渾身都在顫抖了,他一轉身抄起一根扁擔,揮舞著就向小麻雀們撲過來,我哥嘴上還說:“你們這幫小王八蛋,老子用扁擔砍斷你們的腿。”

我哥平時在小楊莊不怒自威,現在發怒了,“小麻雀們”立刻驚慌失措地飛散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父母也怕我哥,從此,他們就不敢跟在我的身後了。

“小麻雀們”飛散的時候,我哥並沒有去追趕他們。我覺得我哥的樣子很好玩,我笑嘻嘻地看著他。我哥卻掄起扁擔,一下子把門前香椿樹的一根枝丫劈成兩段。

我說:“哥,你這招式比天兵天將還威武呢。”

我哥卻拖著扁擔,吐著粗氣對我說:“小霞,你看見剛才那枝丫沒?你要是再敢叫我一聲哥,我就用這根扁擔打斷你的腿!你信不?”

我說:“哥——”

我哥立刻把扁擔舉起來,我看見我哥的眼睛一下子變得血紅血紅的,像戴小玉的眼睛一樣。戴小玉說要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十八層地獄一定是黑沉沉的地方。我恐懼地喊了一聲:“哥啊,從今往後都會是黑沉沉的夜了。”

我真的瘋了。

我嫂子陪著小心對我哥說:“小霞是個苦命的人兒,不管怎麼的,她也是你妹子呢,你當眾羞辱她,她不傷心麼?”

我哥說:“我沒有這個妹妹。”

我嫂子說:“你不讓她進家門,她晚上住什麼地方?”

我哥又把牛眼瞪起來,說:“牛欄豬圈,她願意住什麼地方就住什麼地方,我沒有這個妹妹,你以後也休要提起這個妹妹。”

我哥說完,丟了扁擔,掏出煙來,蹲到門檻上吐煙圈,我哥從前是不抽煙的,他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我感到好奇,我感到好奇就停住了腳不走,我聽我哥還要說什麼?

果然,我哥就指著我對我嫂子說了:“她要是還有羞恥心的話,她不就不瘋了嘛!”

我想從今往後都會是黑沉沉的夜了,我哥還說什麼羞恥不羞恥的話,黑夜裏哪會有羞恥的事,我哥的話真是蹊蹺。我突然就笑出來了,我一邊笑一邊唱:“這個家呀黑屋沉沉四壁冷,我偏要衝它喊一聲。還我們一片真情,還我們美好青春。我也曾夢中放聲喊,喊聲一出撲來狼一群。”

我一邊唱一邊飛,我一下子飛出了小楊莊,飛到了都莊、飛到了陶莊。從黑夜飛到了黎明。

我飛到了陶莊時,我看見陶大娘在門前坐著,她的身邊還有陶二娘、榮三姨、陶二娘的大女兒陶愛國、光棍漢韓立意。陶愛國好像已經許配給什麼人家了,男方家不在竹橋公社。她們幾個在納鞋底,.麻線抽得“哩唯”地響。隻有韓立意不納鞋底,韓立意三十了,還沒有哪個女人肯嫁給他,韓立意偏偏還喜歡紮在女人堆裏。、

我飛到陶大娘門前時,這幫女人正在和韓立意打情罵俏。我雖然覺得很有意思,但我並不想停下來。

但陶大娘抬頭叫住了我:“楊小霞,你走得那麼快,你這是要往哪裏去啊?”

我也不知道我要往哪裏去,秋天來了,你能知道蝴蝶往哪兒飛嗎?你能知道蜜蜂往哪兒飛嗎?你不知道吧,可是我知道,我知道蜜蜂和蝴蝶都要往有花的地方飛。我說:“我要往有花的地方飛。”

陸三姨說:“楊小霞,你說的是什麼瘋話?你都把我說糊塗了。聽說你哥不讓你進家門了,這些天你都住在什麼地方啊?”

我說:“什麼這些天啊,我覺得才過了一夜啊。”

陶大娘說:“什麼才過了一夜,什麼往有花的地方飛?楊小霞,你是人,你又不是蝴蝶。你吃飯了沒有?你要是沒有吃飯,我鍋裏還有米飯,我去盛給你。”

陶大娘家的灶坑裏一定有火沒有燒盡,因為我看見她家房頂上的煙囪還有淡淡的炊煙在盤旋著,炊煙盤旋得像隻小鳥在飛。

我說:“要是小鳥雀兒不小合掉進煙囪裏,可怎麼辦?”

陶大娘生氣了,說:“什麼小鳥雀兒不小心掉進煙囪裏?楊小霞,你到底吃飯了沒有?”

我真不知道我說了什麼,反正陶大娘就盛一碗米飯給我了,反正我三下兩下地就吃完了。

陶二娘心疼地說:“楊小霞,看你狼吞虎咽的樣子,你幾天沒有吃飯了?你自己知道餓麼?”

陶大娘說:“楊小霞,你哥不讓你進門了,你恨不恨你哥啊。”

陸三姨說:“楊小霞,其實你怨不得你哥的。你是女人啊,怎麼好意思把身子脫光了呢,我要是你哥我也不能讓你進家門的。喂,楊小霞,你脫光了身子在外麵跑的時候,你覺沒覺得羞恥啊?”

我想,我沒有脫光了身子在外麵跑啊,我隻是在竹橋水庫的時候把身上的花瓣剝下來,即使算我脫光了身子,我脫光了身子給我的馮衛看,那是“女為悅己者容”,陶大娘、陶二娘、陸三姨沒有脫光過身子給她們的男人看嗎?

我說:“你們不都是一樣的嗎?”

我看見陶大娘、陶二娘、陸三姨就嘀咕開了,後來她們得出一致的結論,那就是我脫光了身子在外麵跑,我自己是不知道的,要不怎麼說我是瘋子呢?假如說我是知道自己曾脫光了身子在外麵跑,我就是有羞恥心了,我一定就不這麼做了。

陶大娘歎了一口氣,說:“好端端的一個姑娘,誰想到現在變成這樣的了,楊學家在先鋒大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

陶二娘的大女兒陶愛國說:“楊小霞,你給我們唱一段黃梅戲歎。”

陶大娘也說:“楊小霞,你吃也吃飽了,你就給我們唱一段黃梅戲吧。你唱唱黃梅戲,沒準將來就不瘋了。”

我就唱:“月圓花好人寂靜,如此洞房別有情,魂牽夢繞一月整,日盼夜想夢中尋。”“醒來但見月空懸,明月還有星為伴,可憐我孤孤單單恨無邊……”

榮愛國說:“唱錯了,唱錯了,前半句唱的是《龍女》‘如此洞房別有情’,後半句唱的是《牛郎織女》‘空守雲房’。楊小霞,你唱竄了。”

陸三姨說:“她瘋得這麼久了,能記得一兩句唱詞就不錯了。”

陶大娘又歎了口氣,說:“楊小霞是瘋得比以前更厲害了。”

陶二娘對韓立意說:“韓立意,你這個鬼,一天到晚不是在做娶老婆的夢嗎?你就把楊小霞領回家,洗洗捌捌,白白嫩嫩的,一年後替你生個兒子,也好傳宗接代。”

我知道,韓立意是在打著陶二娘的二女兒陶愛民的主意。果然,聽了陶二娘的話,韓立意就把餓狼樣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咽了一口唾沫說:“二娘,您也太小瞧您侄兒我了吧,您說我韓立意也是個標致的小夥子,除非我不娶媳婦兒,我要是娶媳婦兒,怎麼也得娶像您家愛民那樣的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