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爸爸的日記

爸爸老了。屢次嚷著要學晚年的托爾斯泰,回歸故裏,棄絕紅塵。

媽媽和兄弟麵麵相覷,不知所措。我百般勸解無效,遂憤然作色曰:“托翁散盡錢財是為了救濟窮人,你是為了自己的怪癖,要令親人傷心!”爸爸怒極,然而不敢責聲——我是他從小嬌養大的獨生女兒。他轉身回房,繼續在日記裏絮絮地緬懷故裏,緬懷他的父親。

那是太行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落,古木濃陰,澗水如珠,七八戶人家散落在山梁裏。當年曾祖父手持大刀,率領全族老小逃難到晉中,爺爺就是那時星夜投奔了八路軍。爺爺是從那裏起家的,他胯下白龍馬,在密集的槍聲裏,衝破封鎖到總部去開會;他從白龍馬上一個俯身,把在河灘上玩耍的我的父親一把搶回,身後“嗖嗖”飛來日本小鬼子的流彈。

這些是爸爸念念不忘的回憶。他一輩子都生活在爺爺的光環下。

我從識字起,就公開地“偷”看爸爸的日記。爸爸佯作不知,有時還公然地和我討論寫作方法。有一次,我正高臥床上看書,爸爸蹙額道:“秀姑!古人雲,能立不坐,能坐不臥。你要下來走動。”我急忙翻身坐起,白著眼睛道:“我正是‘能坐不臥’哩。”爸爸哈哈大笑,當即記人該天的日記中,結尾一句是“吾兒狡黠可喜!”這一句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黠”字是我教他的。但我要他將“狡黠”改為“慧黠”,爸爸卻執意不肯,說是要去矯飾而存本真。

又有一次,爸爸嫌我晨起磨蹭,教育我道,“魯迅先生是邊穿衣服邊走出街去的”。我緩緩道:“我還需洗漱吃飯,出街去做什麼?”爸爸嗬嗬大笑,又在當天的日記裏大大地記了一筆。

我曾痛陳媽媽婚姻的不幸,在於她嫁了一個自以為該做英雄的男人。父親年輕時仗著爺爺的威望,很是任性尚氣。“文革”期間在看守所做所長,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因為寫錯口號被定為反革命,爸爸乘隙將他放了。後來有一天一個高大的中年人,背了一袋梨子跟在爸爸身後進門,就是那當日少年,他如今已是種植果木的專業戶了。在我的記憶裏,爸爸做法官,曾收留了幾個孤苦的當事人在家裏寄居,不曾收過一分一文。那些人後來有了生路的,都還懂得感念,見了叫聲“大哥”;隻有一個做了包工頭的,有一年居然跑來說在我家裏白做了幾年苦力,很有秋後清算的意思。爸爸臉上漲紅,咬牙道:“滾!”那一夜他的燈亮到很晚。

我不知爸爸在日記裏寫了些什麼。我久已不再看爸爸的日記了。他也總是藏藏掖掖的,想必有太多的難堪與落寞。

其實我是明白的。那是一個男人終生的夢想徹底敗落之後的悲絕。生性耿直,又添著些書生的意氣,爸爸不僅不能再保護弱小,連自己也不能保全了。昔日的繁華落盡,他大約料不到人事逆轉如此之快,我卻從旁覷破了。

有一個在高校做教授的表親,在和父親暢談後感慨:“若是在戰爭年代,你父親是條好漢。”他為了對英雄的崇仰而生,生活在對英雄業績的追幕裏。然而凡事太瑣碎,於是父親就有了太多的失意。現實太卑瑣,於是父親總是不如意,以致落得晚景頹唐。我已頗得了些生存的技巧,每每對父親的執拗頗不以為然,然而當我在燈下會晤那些曾經孤獨過落寞過的文人的靈魂時,卻立即原諒了父親的優柔而鄙視自己的墮落。爸爸一世的雄心,消磨在歲月的塵埃裏了。

總是記得小時過年的情景:媽媽端坐在窗下製作年糕,父親在屋裏踱來踱去,捧著《彭德懷傳》高聲朗讀。我趴在床上,望望秀麗的媽媽,望望悠然的爸爸。那時爸爸未老,我還懵懂,然而心裏覺得天地就是這樣安然不易。

如今我隻有過年才得回家來。爸爸抱著他的禮物,坐在床上看我給眾人分發禮物。他那麼安靜,眼裏閃出孩子一樣的滿足和好奇。我鼻子一酸,說:“爸爸,我們看書去吧。”

走在路上,爸爸佝倭的背,遲緩的腳步表明他確乎是個老人了,他的生命已經像掛在冬日枝頭的一片樹葉了,在陽光下閃出脆弱的金澤。自我南來後,每次回家爸爸總要親迎。然而當我要走時,他總推說累了,躲進房裏去。

不知昨夜他在日記裏會寫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