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1 / 2)

京師平康裏,破敗漁人家。

娘喚我幼微。隻是我姓氏很奇怪——魚。

魚幼微。

我自小沒見過爹。

暮春三月,正是鶯飛草長。

雖是春guang爛漫,河水卻並不暖和。我每日早晨掖著雙生了凍瘡的小手,和娘一道,自大戶處收羅了滿滿幾籮筐的衣物,漿洗縫補,聊以謀生。

我不知娘為何要幹這樣的粗活。昔日的光景仍曆曆在目,娘精通詩畫,貌絕江南,如今卻要混跡於京師的貧民區,靠苦力賺的幾個銅板。

每日清晨,她早早起身,將一頭烏發用又土又髒的藍布巾包起來,再用特製的黑粉將白皙的臉抹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然後她叫醒睡眼惺忪的我,拉著我的手,頂著那足足老了二十歲的裝扮出去找活幹。

奇怪的是,縱是這樣的生活狀況,娘卻仍舊收著昔日的一隻古琴。她每晚教我認字背書、練習琴曲,絲毫不肯鬆懈。

她似已對命運屈服,卻又心存不甘。

我自小對讀書習字便極有天份,八歲那年已享有“江南第一女詩童”的盛譽。若不是家宅一場巨變,我怕是會高床軟枕、賞花弄月一生。

如今我已經十三歲,卻不知學習這些花哨的東西還有什麼意義——娘雖教我琴棋書畫,卻隻在暗地。她甚至不許我顯露分毫。

有一回,我和鄰家的小成弟弟偷偷去學堂看張老夫子教書。那老頭正氣得吹胡子瞪眼,狠狠斥責著幾個貪玩的學生。他滿口的“之乎者也”,說得唾液橫飛。我瞧那授課的內容實在簡單,那些學生笨得連一曲簡單的《春江花月夜》都奏不出。一時爭強好勝,我便隨手撥弄了幾下琴弦,直到張老夫子連聲讚我,我才知道闖禍了。

當晚,張老夫子就跑到我家居住的茅屋,向娘提出要收我為學生。娘費了很多的口舌才將那老夫子勸走,然後,她陰沉著臉叫我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打了足足二十下。

一直立在旁邊的小成弟弟很是憤恨不解。自見到我撫琴後,他目光中竟生出了敬意——在平康裏的百姓眼中,吟詩彈琴是極其了不起的事情。

“魚嬸,幼微姐姐那樣厲害,你為什麼不讓她念學堂?”

“魚嬸,張老夫子的學堂很難進嗒,你為什麼不讓幼微姐姐去?”

“魚嬸,幼微姐姐琴撫得那樣好,把經常欺負我的嚴大虎都比下去啦,你為什麼還要打她?”

娘不開口。

小成悻悻然。他朝我翻個鬼臉,卻用指頭細細地給我揉紅腫了的手掌。他的娘親朱嬸扯開嗓門喚他吃飯,於是他終於一臉無奈,一步三回首地離開了。

待小成走遠,我實在憋不過,“娘,張老夫子的學問的確不怎樣,你便是要我去,我也是不樂意的。隻是既然你都不願別人知道,又為什麼叫我學!”

“幼微,娘……娘隻是覺得你應該會這些……但學這些絕不是要你像娘從前那般……”她語無倫次,此時竟有些驚慌失措。娘,每當提起這些,她總是心事重重。

我將身側的針線一股腦地全部攪亂,針尖紮上我的手,有殷紅的血沁出來。

“我知道,你相信那個遊方術士,就因為他的隨口一句,你就把自己搞成這樣,還要不許我幹這幹那,命,什麼是命,為什麼要信命!”

娘怔怔望著我,噙著淚,卻不讓它們落下來。

八歲家門一場大火將往昔繁華盡毀,妹妹失蹤,繼父汪柄重亦不知去向。那之後,有相士遇到我們母女。他打量我許久,眼神淩厲,語氣嚴肅,“不要叫這小姑娘念書,哪裏來便哪裏去,早日將她送到尼姑庵,或許還能活到二十歲。”他複又瞥娘一眼,“女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啊。”

他搖頭,再不多言。本是一番無稽之談,娘卻深以為然,自那以後,便放任自己成了這副樣子。

於是我極討厭所謂神明一說。人人命運皆由神定?可笑之至!我魚幼微難道就該誦經念佛,就該孤老一生?

娘卻愈發鬱鬱寡歡,講究那所謂“無欲無為”。

她總是望著我,一雙清麗無雙的眸子裏滿含我看不懂的深意,“幼微,你這一世,注定同娘一樣為情所苦。娘已成今日這般,是娘對不住你。”

彼時,我並不知娘這一生為我所做出的犧牲。

我依舊不解。十三歲的魚幼微早已對吟詩作對喪失興趣,直到那個青袍男子出現。他的出現是我及笄前最美的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