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協負責人小心翼翼托起字幅,輕聲問:“趙書記,您看這幅字定個什麼價?”
趙同誌一怔:“什麼,還定價?”
負責人道:“既為義賣,當然要定價,便是麵議,也需有個基準。諸位方家,也都有的。”他的目光向飄飄字幅一掃,將每幅字下麵的價簽示意給趙同誌。
趙同誌說:“我的字不行,定低點,就那個意思吧。”
負責人卻很為難:“低了,好嗎?”
趙同誌說:“你們看著定。我是老外,不懂,棄權。”
話音未落,一中年漢子已擠至跟前,伸手托起字幅,嚷道:“這個,我出八百,這些字裏的最高價,行了吧?”
負責人登時怔懵,無言以對。他原意本想有此一幅高懸,平添了引領義賣活動的多少榮耀,宣傳檔次亦可水漲船高。價若定得高些,則可延至最後也不出手,萬沒料到未待張懸已有程咬金擲金殺出。
“嫌少?我再加二百,湊整。”中年漢子將一疊票子拍在書案上。
既為善舉,若故意抗價便變了味道。眾人眼睜睜看著漢子卷起字幅,興高采烈地去了。
喧闐熱烈中,又一幹部模樣人擠到案前,未開言臉龐已飛上幾朵胭脂,踟躇道:“我也想……請趙書記寫一幅,也是一千元,可行?”
拙字尺幅,出手高價,義資瞠目,落入紅箱。趙同誌心中的興奮更甚,未待多思,當即應允:“你說,寫什麼?”
“周總理的詩,‘大江歌罷掉頭東’,可好?”
片刻,那幹部也攜字而去。又一時髦女士笑吟吟湊至前來:“趙書記,能再費神為我寫一張嗎?”
事怕連三,何況如此追星趕月一般。趙同誌心中怦動,抬眼四望,但見眾書家麵上雖不乏笑意,那神色中卻隱含了許多莫名的蹊蹺。聽說,書法義賣雖招人矚目,購字者卻廖廖有限,那懸於街麵洋洋灑灑的字幅便是明證,甚至某些名家之作也是有人賞讚而乏人解囊。吾趙某於書苑不過平平,拙筆竟成緊俏,何故?――購官勢而非喜墨跡也。他日,趙某一旦山高水低或歸隱田園,那字便頓成垃圾,一文不名。如此說來,助醜資俗,又傷及眾書家自尊,吾之舉何雅何德之有?
如此思謀,興致頓消,趙同誌對女士曰:“不寫了,你喜歡哪位書法家的字,就去請他們揮毫吧。”
女士卻不依不饒,嬌嗔催筆道:“我就喜歡趙書記的字嘛。您剛剛給他們寫過,怎麼到我這兒就不行了呢?怕我掏不出錢來嗎?”
趙同誌眼望書協負責人,負責人亦覺尷尬無措,顧左右而言他。趙同誌隻得重新提筆,蹙眉凝神間,猝與秘書目光相碰。那秘書心領神會,立刻抽身離去。
心氣不平,何走龍蛇?此番寫劉禹錫的《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心中冷笑,暗接下句,“人不在能,有權則行。”――當然是不能落在紙上的,自嘲而已。
恰其時,秘書氣噓噓撥眾人而來,嚷道:“趙書記,省委組織部來了領導,已到市委,請您馬上就去,說有急事。”
趙同誌放筆,抱拳對眾書家笑曰:“實在對不起,官身不由自己,告辭了。”
小汽車箭般離去,隻留幾縷煙氣幾許迷惘,盤繞眾人心頭。義賣行善,書藝求美,人心貴真,此理昭然。趙同誌卻不得不避而遠之,此咎,當追誰耶?
深入
孫春平
夏伯舟除了是副縣長,還有一個更真實的身份:作家。省作協安排一些有實力的中青年作家掛職深入生活,夏伯舟便來到了這個山區的縣城,行有車,食有魚,結交了一批新朋友,縣城裏庸常的生活到了他眼裏,一切都是新鮮活潑的,感覺不錯。
縣辦秘書小餘是個文學愛好者,作品沒少讀,偶爾也小試牛刀,身邊來了大作家,於他,無疑是個近水樓台的機遇。這一陣,小餘去大山裏的佟家溝定點扶貧,隔個十天半月的回縣裏一趟,常到夏伯舟的辦公室坐一坐,扯一扯,說些小山村裏的趣事,引得夏伯舟好不眼熱。夏伯舟說,哪天,我跟你去玩玩,行不行?小餘說,求之不得呀!您把時間定下來,我讓村裏做好準備。夏伯舟忙擺手,說可別,那叫擾民,沒意思。我去,就是你的一個朋友,你千萬不能暴露我的副縣長身份,大家都隨意。不然,我就不去了。小餘想了想說,就說您是幫我搞電腦的朋友,名正言順。夏伯舟說,隻要別露烏紗翅,咋都行。
這也不算撒謊。一個月前,小餘回來說縣教育局要求每個中小學都要配置電腦,村裏的小學校沒轍了,請他幫忙想辦法,夏伯舟就主動把這事攬了過去。縣建設銀行的行長是他念大學時的校友,一聲令下,五台電腦更新換代,撤下來的都拉去扶了貧。夏伯舟對小餘有叮囑,說我可不圖虛名,不然,別的扶貧幹部再來找我,可就是豬八戒養孩子,難死猴了。
那天,夏伯舟是坐縣裏的小汽車去的佟家溝,離村口還有二裏地,他就下了車,隨候在那裏的小餘步行進村。夏伯舟對司機說,晚上六點,你來接我。
小餘在村裏混得人緣不錯。聽說他的朋友來了,村幹部、小學校長、房東,還有一些村民都跑了來,嘻嘻哈哈的好不親熱。村委會主任佟大林說,城裏的哥們兒來了,圖的是山裏的新鮮,走,轉轉去。小餘問,午間還回來不?佟大林說,隨你支派。小餘便在小賣點買了一堆麵包飲料火腿腸什麼的,幾個人搶著分提在手上。
一路行走,一路說笑,家長裏短,葷葷素素,想到哪裏說哪裏,全無顧忌。在林子一隅,佟大林隻說去撒尿,再露麵時手裏竟多了支雙筒獵槍。夏伯舟驚異,說你們這裏還許打獵呀?佟大林擠擠眼,說啥許不許,城裏的官還不許腐敗呢,玩玩唄。
幾人在山上玩得挺高興,打了一隻野兔,三隻野雞,有一隻還倒在夏伯舟的槍下。佟大林說,要是命好,再撞到咱槍口一隻野豬或麅子,更美了。太陽壓了西山時,幾個人回到佟大林的家,獵物往鍋台上一扔,幾個女人便忙起來。
擦了臉洗過手,在等著開飯的時間,小餘打開電視機,把遙控器順著頻道一路選下去,正巧見一家電視台正播一部根據夏伯舟寫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便停下了,說就看這個,寫咱鄉下的,老有意思了。沒想那幾人看了一會,便挖苦起來,說這作家,閉著眼睛吃荊條拉糞箕子,瞎編,鄉下人要這麼過日子,得喝西北風去。心裏還有些得意的夏伯舟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忙說換台換台,挑好看的。
一大盆雞兔亂燉端上來,幾大碗烈性燒酒斟下去,碰杯,喝酒,不講斯文,豪情萬丈。席間,佟大林還叫把村裏幾個能喝會講的找來,南山打狼,北山擒虎,誰誰誰偷了小姨子,誰誰誰扒了叔伯嫂子的褲子,四大紅,四大綠,四大埋汰,四大窩囊,談興是風,酒力是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彼此間放聲地笑,大口地喝,轉眼間,幾瓶酒已見了馨盡。
誰也沒注意窗外的夜幕已降下來,誰也沒聽到院門外汽車的轟響。及至司機推門進來,叫了聲縣長,熱火朝天的酒席陡然就靜了下來,就好像一團烈火猛然被冷水澆滅。佟大林將擎在手裏的酒碗放在桌上,紅著眼睛怔怔地問,你……你是縣長?夏伯舟忙端酒賠笑說,今兒我什麼都不是,隻是個朋友,喝酒,喝酒。又問司機,你怎麼找這兒來了?司機說,我在村外等了一陣……
酒卻再難喝得歡暢,也沒人再講笑話,有兩人隻說上廁所,便再沒見回來。一桌酒席禮貌而冷清地收場。
三天後,小餘再回縣政府,見了夏伯舟就說,夏縣長,我回來了。
夏伯舟沒太在意,說,回來好,也該歇幾天了。哪天再回去?
小餘蔫頭蔫腦地說,就不回去了。
夏伯舟一怔,問,怎麼個意思?
小餘嘟噥說,那天的事,村裏人挺生氣,說我沒把他們當朋友……
夏伯舟心裏堵了一下,說,是不是他們想多了?要不這樣,哪天我跟你再去佟家溝,我請罪,我解釋。
小餘搖頭說,隻怕越描越黑。他們說,佟家溝窮得起,可傻不起……
夏伯舟無言了。那一刻,作為作家的他似乎明白了許多,卻又越想越難得要領了。
老人與豬
初春的一天午後,兩個負罪的逃犯竄進大山,並順手將村街旁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挾在腋下,直向村後一座突兀的山峰攀逃。追捕的武警戰士迅即將山峰鐵桶般地圍住。逃犯在峰頂喊下話來,說你們要是不放一條生路,我們先把這孩子撕了!這是兩個窮凶極惡的亡命徒,孩子在他們手裏,是垂死掙紮的最後一根稻草。
武警戰士曾想迂回出擊,但頭盔剛露頭,峰頂槍響,鋼盔當地一震,驚得戰士們急伏下身去。刑警們也曾放出警犬,但警犬剛奔上陡坡,槍又響,警犬便山石般滾了下來。臨陣指揮的公安局長說,這兩人以前接受過射擊訓練,且子彈充足,我們要盡量避免不必要的傷亡。武警連長罵,要不是因為孩子,我就用迫擊炮轟他娘的!有人出主意說,那就先圍著,餓不死,也渴死他們,山頂沒水。連長說,眼看天就黑了。山那邊幾十米就是林子,真要讓他們鑽進去,這張網就算被掙破了,再想圍住談何容易。公安局長說,把村裏有經驗有見識的人請來幾個吧,看有什麼招法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