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株蒲公英會在沒有風的夜晚掀起漫天暖白,那麼它本身也就自然不能夠再作為季節的特征。

隻能粗略推斷,那大概是一個夏末秋初的夜晚。

明明上一刻還是無法抵擋的誘惑,而在接下來的短暫一生中,那隻掐滅了火焰的幹淨的手卻成了閃亮在生命盡頭的不滅的溫存與眷戀。

“喻,蛾子為什麼要撲火?”

“瑩蛾的鱗粉有毒,堯,你要小心。”

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安定得不見一絲風色,哪怕在暗域的邊界正醞釀著一場震古爍今的戰爭,到了這裏,也抵不上一直夏蟲的低吟。就好像在青石幾上,不論那隻蛾子怎樣努力地撲動翅膀,也還是引不來那雙醉人的淺碧色眸子僅隻一次的凝視。

……

“我若不能回來,弄影樓你要多多光顧才好。”

“嗨,即使你去了也不能改變局勢吧。”

……

他的血是微涼的,食血一族的血液中蘊含著強大的法力,然而強大如他卻是被斬下右臂,落敗的一方。

琳琅的樂器散置在亭中任意角落,此時也隻能靜默,像是再也等不來曾經輝煌的時光。

“如有來年,我當與你共享這一場蒲公英的盛宴。”

贏的一方有頭也不回離去的特權,蒲公英升起的地方,鋪天蓋地一片迷蒙,卻是在他的身後,是他看不到的地方。

斷臂的人仍舊在亭中,淺碧色的眼睛始終注視那個漸漸在夜色中隱去的背影,痛得撕心裂肺。

你痛了麼?

我陪你好不好?

為什麼我說的話你都聽不見呢?

來年由我來陪你看蒲公英好不好?

瑩白的蛾子在青石幾上奮力地撲動翅膀掙紮著。

然而來年……來年卻是沒有的。

痛……

這個世界是死寂的。

一直抱頭趴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小牛兒竭力用手指撐開被打腫了的眼皮。

眼前是一雙瑩白如玉的赤裸的腳,潔淨無垢,往上是一襲瑩白色的衣裙,同樣瑩白的長發垂至膝彎,再往上是一張素淨美麗的容顏。

“姐姐……你是仙女嗎?”小牛兒支著眼皮努力扯出一個笑容,頓時痛得全身發抖,可他還是要笑,“呐……你能帶我走嗎?”

那女子卻像是沒有聽到小牛兒的話,扭了頭,目光迷離地看著藍天白雲之下漫天飛舞的蒲公英,幾許寥落幾許愁,倒好像是全然不屬於這個世間的一般。

“姐姐……帶我走好不好?”小牛兒用力伸出一隻手去小心地抓住女子的裙角,以期得到片刻的注意。

女子的眉心皺了皺,仿佛不在意地一掙,便輕而易舉地將裙角從小牛兒的手中掙了出來,目光淡漠卻依舊純淨地看著地上遍身青紫淤血的孩子,看著他眼底的光芒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如同風中搖曳將熄的燈火。

“妾名瑩蛾,”女子眼神掠過地上折成兩段的牧笛,笑著,終於開口,“你願意做妾的人嗎?”

努力抬眼看著高高在上的女子,小牛兒虛弱地笑了,“我願意……”

而瑩蛾並不看地上的孩子,隻微笑著把目光淡淡投向蒲公英的深處,投向小小的亭子裏,凝成一種癡情久遠:“你是妾的……便叫一夕妾雪吧……”

好女氣的名字。

但是……是姐姐給的。

所以……

小牛兒用盡最後的力氣,笑著擠出小牛兒一生中最後的三個字:“真好聽……”

後山有鬼,在那片茂盛的樹叢後麵,進去的人再也不曾出來。

有時村民路過,會聽見樹叢後隱約傳來的樂聲,清澈安寧,輕柔撫過人心頭的荒野,然後無限溫存地開出一朵朵花來,是蒲公英柔軟的白色。

然而大多數時候人們隻是匆匆行過,不肯賭上性命駐足聆聽。

畢竟,再美妙的樂聲,那也是屬於鬼的,不屬於這個庸常的村落。

村人總能記得最初失蹤的是幾個平日霸道慣了的孩子,那幾個孩子打死了村裏放牛的小牛兒,於是小牛兒化作厲鬼,日日夜夜在樹叢後演繹動人的樂章,是要向全村的人索命。他們隻在末了歎息般地加上一句——為什麼葉小陶這樣善良的孩子也會在那些孩子之列。

不過他們很快發現,隻要不越過那道樹叢,他們便可以性命無虞。

漸漸地,樹叢後的世界成了村裏人不需言明的禁忌,一如八年前他們對待小牛兒的態度。

而於一夕妾雪,這樣的日子已令他再滿意不過。他樂衷於擺弄亭中那些積滿了灰的樂器,灰塵在陽光下舞得紛繁,瑩蛾在樂器聲中翩然起舞,,日光傾瀉而下,瑩蛾玉白的身影像是遊離於世界之外的精靈。

與之相比,那些在瑩蛾輕靈舞姿中逝去的生命,即便會成為死後魂魄的罪罰,一夕妾雪甘心領受。

即便明明白白地知道,在那雙幽藍的眼睛裏從來不曾容納下他卑微單薄的影子,他隻是坐在角落的陰影中引導魂魄去向的樂師,他心甘情願笑著騙人騙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