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陣又一陣發黑,天旋地轉,而一夕妾雪仍舊勉力壓製著喉頭泛起的腥甜,不敢讓氣息亂了分毫,胸口的痛楚連帶著虛脫無力的感覺洶湧而來,可他卻還是要咬緊牙關故作輕鬆,以證明自己並非無用。

弄影樓中觥籌交錯之間人們一個個倒下,惟有幻蝶安靜地立在二樓,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場用生命寫就的舞蹈,一襲藍衣,無動於衷。

舞是讓人生而不是讓人死的,可是現在,她卻無法苛責。

她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弄影樓中橫亙下具具逐漸喪失生氣的身體,既不恐懼,也不慌張——這弄影樓原本就不是她的,她不過是弄影樓中的一介舞女,若以這種方式能夠引得風皇現身一見,她倒也毫不惋惜。

門口的雲紗就在這時毫無征兆地散落下來,鋪天蓋地地罩在瑩蛾起舞的身影上,將這一支舞生生打斷,一夕妾雪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將唇邊深紫色的塤身染得鮮血淋漓,他努力想要撐起身體,卻一次次無力地頹然倒地。

與此同時響起的是瑩蛾在記憶深處響過了千百遍的聲音:“好了,再這樣下去,弄影樓就真的要關門了。”

懶洋洋的聲音裏帶著莫名的笑意,聲音的主人倚坐在弄影樓的房梁上,右邊的袖管空空蕩蕩無風自動,他的左手拎著一隻紅褐色的小酒壺,一雙淺碧色的眼睛裏盛裝無限溫柔,等閑女子若望他一眼,是注定了要記他一生的。

瑩蛾掙紮著扯開覆蓋在自己身上的雲紗,緩緩站起來,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她抬起頭,看著那個坐在房梁上的男人甜甜地笑,就這麼癡了,仿佛一生中能夠這樣笑上一次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

這就是風皇施堯了,她認得的。

他牽起的笑容間有輕佻的影子,他隨手把酒壺一扔,未喝完的酒在碎片間洇出一片醉人的酒味,隨後他順手拎起靠在身側的亂羽槍跳了下來,落地輕盈,倘若這是水麵,定然也隻能蕩起一絲極其輕微的漣漪圈圈開去。

施堯鬆開握槍的手,不經意地摸了摸耳垂上渾白的珠子,亂羽槍就懸空立在他的身邊不離不棄,他望向瑩蛾,目光溫柔,或者要將之稱為深情也不為過。:“小姐是來找我?害小姐久等了——隻是……恕我冒昧,我和小姐見過麵嗎?小姐這樣的美人,我應當記得才是。”

“那一夜無風飛揚的蒲公英你還記得麼?”瑩蛾歪著腦袋笑了,“你可還記得青石幾上那隻撲火的飛蛾?”

是那晚的事?

風皇笑了笑,看不出有任何的不自然,而那一夜的事情如潮水般地翻湧而來——那是他與喻的最後一次見麵,是他痛失右臂的一夜,那夜之後,天地都像是倒了個個,無論怎樣都再回不去從前模樣。

“原來是你,我記得,”他對她溫柔地笑,“可這世上從來都沒有過無風飛揚的蒲公英,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風的法術——沒有風,蒲公英怎麼可能會飛呢?”

沒有風的蒲公英怎麼可能會飛呢?原來那場蒲公英的盛宴,那片迷了眼的飛揚,都不過是一場盛大的騙局,隻是想要騙的人拂袖而去,將一個殘局留給那心甘情願被騙的,不管不顧。

瑩蛾的臉色逾發蒼白,整個人都像是馬上就要消失了一般虛無飄渺起來,然而——

“假的也沒有關係的,妾隻是想要和你在一起——難道那隻掐滅了燭火將妾救下的手也是假的麼?”

她一步一步向著施堯走過去,潔白赤裸的足上纖塵不染,然而這樣的一幕看在一夕妾雪的眼裏,卻是天崩地裂,萬劫不複。

少年驚叫著奮力站起來奔向瑩蛾,腳底下一個踉蹌又撲倒在地,他掙紮著扭動著身體爬向瑩蛾腳邊,艱難地伸出一隻手去扯住瑩蛾的裙角,瑩白的裙角上立時暈開了一小片衣襟,然而他卻還硬要抬起頭,擠出了討好般的笑容,極力掩飾起眼眸深處的慌張,對瑩娥裝出輕鬆愉快的樣子。

“瑩蛾姐姐……你不要過去好不好……咳……妾雪可以陪著姐姐……去哪裏做什麼都可以……姐姐你不要過去……妾雪不會再像今天這樣了,真的,姐姐姐姐……妾雪可以做得很好的真的……”

血不停地湧出嘴角,一夕妾雪拿一雙笑眼仰視著瑩蛾,而在那雙淺褐色的眼睛裏—渴望、惶恐、乞求、焦慮、希冀……種種複雜的情緒摻和在一起,成了一種秋雨打落葉般的淒涼,他好像是八年前那個鼻青臉腫的小牛兒,以一種極其卑賤的姿態趴伏在那雙潔白的腳邊,卻連親吻那雙腳的勇氣都沒有,唯恐將之沾汙了分毫。

有一種強烈的情緒,他連藏在眼底深處都不敢妄想,那是……愛慕。

愛慕就是小心地維護者一個人的點點滴滴,甘心為一個人做想做的任何,為一個人願跋山涉水海角天涯,肯做醜角滑稽表演以搏一個人的微笑……卻還自嫌不夠,即使那個人從來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