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弄何府的少奶奶就要生了。府裏上上下下,在濃濃的霧氣裏已經忙碌了幾天。到了後半夜,內室終於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

仁厚終於當上了父親,他已經三十六歲了,在這之前他曾有兩位妻子妙齡而逝,都沒留下子嗣,剛剛分娩的妻子嫁過來也已十年了。他忐忑地在堂屋的屏風前走來走去,這幾聲啼哭,讓他的心豁然舒展,但又更急切地想知道究竟。

終於,內室又傳出年輕婢女的聲音:“少爺,生下的是個小少爺,一切平安,現在您就進來吧。”接著厚重的門簾從裏麵被掀開半邊。仁厚放下心來,輕步走進去。妻子比他小十歲,產後身子虛弱,躺在床上蓋著被子,露在外麵的頭和頸下都是汗漬,胸一起一伏,呼吸略有些急促。聽到他進來妻子把眼睛睜開,露出淺淺的笑。

孩子已經抱在了婢女懷裏,她臉上也含著笑,正欣賞著這個剛來世上的小生命。仁厚隻看了他一眼,來到妻子床邊,說道:“太太,讓你受累了……整整十個月的辛勞,生了個兒子,為何家積下了陰德,何家從此有後了!”妻子感到欣慰,笑意更增添了幾分,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虛弱地說:“嫁到何家已經十年了,到現在才生下個兒子,我還是覺得有愧於何家啊!”她對婢女說,“把孩子抱過來,我還沒見他一眼呢!”

婢女把孩子放到床上。仁厚是平生第一次見到剛出生的嬰兒,這塊略具五官七竅紫紅色肉疙瘩,讓他有些若失,脫口說道:“他……他怎麼這麼醜!”一旁的婢女不覺笑出聲來:“他才不醜呢!”接生的婆子也說:“舉人老爺,別看您學問深,可這您就不懂了。俗說話,新生的俊嬰醜得像驢。我接生過這麼多孩子,這可是個模樣俊秀的,等長大了一準風流秀雅!……何家無白丁,貴府裏走出來的除了舉人就是進士,這位少爺說不定會中狀元呢!”

仁厚變得喜悅,問妻子,妻子含笑說:“他模樣不醜。”接著輕舒了口氣,有些深沉地說:“先生已經算是中年得子了,我不求他命裏能不能高中,隻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的,無憂無禍。”仁厚又端詳起孩子,漸漸看出那小小的眉眼都很端正,更感到滿意,接著妻子的話說:“我也希望他平平安安的。……該給他取個名字,乳名應由母親來取,你看他叫什麼好?”妻子說:“他是醜時生的,你又脫口說他醜,乳名就叫阿醜吧,取其反意。”仁厚笑起來,“倒像個鄉下孩子取的名字!土話常說:名字帶有土氣字眼的,好養活,留得住。”接生婆子是第一次給這樣的人家接生,沒想到給孩子取名也很土氣、隨意。想到瓦崗寨上的程咬金乳名就是叫阿醜。聯想到了,不敢說出來,跟這樣的人家說話每一句都要思量妥當的。

仁厚開始斟酌表字,又忽然地說:“表字應由父親來提,這阿醜還是他的長孫呢,他盼孫子已經二十年了,都已望眼昏花了!他現在在杭州任上,明天一早就叫何三去杭州給他報喜,順便請他為阿醜提取表字。”

嬰兒的啼哭聲終於打破了何府的死寂!這座儒風厚重,古色古幽的江南庭院已經幾十年沒有新生命降生了。

何氏自順治年間分為城裏和鄉下兩支。鄉下一支代代都是默默無聞的種田人。康熙五十五年,城裏的何世輝臨終無人,指明要把鄉下的堂侄景春過繼為子。何世輝原是位棉麻商人,家業殷實,因中年時獨生兒子突然夭折,便心灰意冷,靠吃喝玩樂打發了後半生。這時,他除了位於蘇家弄一座東倒西歪的碩大院子外,沒有一兩現成的銀子,一件值錢的東西。景春隻有種田的本事,為伯父送終後,聽了內人的話,將房屋推倒,用舊有的磚瓦修成幾座庫房,租給外省商人,每年收取二十五兩銀子的租金。他又回到了鄉下種田,仍住著原來的老屋。從此每年都有二十五兩銀子的進項,就有錢供給孩子上學,終於在五十年後,乾隆三十一年,景春的孫子何若戌得中進士,位列二甲第二十一名。不久又被一生官運亨通、多有著述的畢沅賞識,做了他主持編纂的《續〈資治通鑒〉》的編修。景春在幾年後收回了庫房,按官宦人家的氣派修建起了自己的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