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街巷張貼了告示:“本府官宦子弟、孝廉何仁厚,所藏藏書之中夾雜著大量反書。為嚴肅大清綱紀,五日後將何家所藏書籍全部焚毀。”此告示一出,城內百姓無不震驚:何家的藏書無錫人沒有不知道的,其年代已經久遠,大部分是世間僅有的珍品。因為裏麵有幾本反書就要全部燒掉,叫人難以相信。還有人傳言:“何家與革命黨有染屬無稽之談,是妒忌陷害。”
焚毀那天,城南法場中央書籍堆得像座塔。一夥官軍開始就警衛著,另有一夥官軍不斷往上麵潑灑煤油。早飯一過,劉宏琛就要安排動身,外麵的差人已經準備完畢,劉宏琛對郭昌說:“何仁厚這些天一直穩定,外麵的事他做夢也想不到,還在幻想著為他洗清冤枉,歸還他的藏書呢!今天把他放了,讓他也看看這一幕。”說完坐上轎子走了。
無錫真正萬人空巷,——從來未有的場麵。何家的藏書沒有幾個人見過,都想借此機會親眼目睹,了結心內的遺結。法場北麵擺著一排椅子,劉宏琛到後坐到中間,其他官員陸續落座。官軍頭目向他稟告:“大人,書籍已經浸滿煤油,請示是否點火?”劉宏琛看看懷表,站起來說:“我親自來。”往前走了十幾步,往四周拱拱手,高聲說:“列位無錫父老,今外有強敵,內有亂黨!……劉某不才,深受皇恩,要在所轄地界掃除亂黨!何仁厚身為官宦子弟,當今孝廉,不思報國,卻勾結革命黨,為革命黨私藏反書!本官今日要大義滅親,將何家書籍就地焚毀,以嚴明朝廷法紀!”
有人點燃了一根火把立在一邊,等說完後遞給他,他舉著火把走到書堆前麵。向民在官軍後麵被人群擁擠著,見劉宏琛要將火把往書堆上扔,拚命往前躥,聲音沙啞地喊:“不能燒!那不是反書!”劉宏琛睨視著他,猛然一抬手,火把扔到了書堆上,書堆像突然燃起的火山“嗡”一聲燃燒起來。洶湧的大火逼得近處圍觀的人紛紛後退。
仁厚真以為劉宏琛會救自己,天天等著劉宏琛的消息,可近幾天來總見不到他的麵,心裏又開始不安。郭昌帶著幾名官軍進來,仁厚問道:“難道你還敢對我動刑嗎?”郭昌冷笑著說:“不敢,我今天要放了你,回家吧何老爺。”上床,一腳把仁厚踹到地下,官軍也不管仁厚叫嚷,把他拖到外麵的車上,出了衙門奔向城南法場。剛出城仁厚就看到那裏無邊無沿的人,書在人群中高出像座塔尖,他的心又遽然收緊,不敢想眼前要發生什麼事。到了附近官軍把他從車上架下來,往人群裏麵走,猛然聽到書堆起了火,他的神經瞬間就麻木了。
仁厚被拖到裏麵往前一擲,一個趔趄趴到地上,頭對著就是熊熊大火。臉側挨在地上,睜開眼,先看到了那個人,他坐在那裏,正欣賞著眼前的大火。仁厚抬起頭,清晰地看到書在火裏嗡嗡燃燒著,他覺不到火的烘烤,腿軟得爬不動,嘴裏流出了一口淤血……
劉宏琛站起來微笑著看看仁厚,然後帶所有官員離開,回了衙門。向民隔著火堆看到了父親,拚命從官軍縫中擠出來,跑到父親麵前,腳下踢到了正在燃燒著的幾本書。仁厚還要往火裏爬,被兒子抱住,眼睛被映得火燙,漸漸昏了過去。
火始終是那樣凶猛,何家的百年心血不可能片刻就消失殆盡。仁厚躺在兒子懷裏幾次醒過來,都是指指火又昏過去。大火燒了多半天才漸弱。裏麵不斷劈啪作響。嘩啦一聲,紙灰落下來一片,火突然滅了,嘶嘶地冒著煙,又“嗡”一聲更劇烈地燒起來。書成了黑炭,還具有書的形狀,再燃燒後變成縹緲的灰。天黑了,向民仍抱著父親,眼睛直愣著也成了幹燙的紅色。官軍已經撤走了,竟還有好事的人圍觀,不知什麼時候他也睡著了。
清晨,仁厚仍躺在向民的懷裏。旁邊沒有一個人,眼前沒了明火,偌大堆灰癱在那裏,冒著煙,散發著刺鼻的氣味。仁厚突然醒了,不知哪兒來的精力,從向民身上掙脫出去,一頭紮到了灰裏,東摸西找,嘴裏不住地說:“書……書……我的書……”火星噗噗地噴出來,他仍像感覺不到熱。向民的腿已經伸不開了,胳膊撐著地連滾帶爬地到了裏麵,怎麼拉也拉不住他,父子倆像兩尊能活動的黑炭,隻有眼睛和嘴有點異樣。仁厚終於翻出一冊沒有燃盡的殘卷,拍拍上麵的灰星,急著翻看,轉眼又撒手扔掉,“這不是我的書,……不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都是世傳精品……”連續又找出兩本,看了都說不是,嘴裏嗚嗚地問著周圍:“我的書在哪兒!在哪啊?!”他又噴了幾口血,一頭倒下去,頭枕在嫣紅的血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