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尾聲 問君何事輕離別(3)(1 / 2)

那一日,滿天細雨。  雪珠捧了那一個小木匣,將它輕輕地放進容若的靈柩裏。  木匣子裏,一縷發、兩片指甲、一隻香囊、一支湖筆、一串吉祥珠、一枚半月狀玉,還有一截肚兜斷裂開來的絲繩。  雪珠木然地將那截斷開的絲繩放進了木匣子裏,在她的記憶裏,那是她與他之間唯一的交集,他在手心裏握過,上麵殘留著他的氣息。  一眾的婢女書童放聲大哭了起來,可她的眼淚,卻已經流幹了,日日淚水濕透方枕,日日淚灑衣襟。  大悲無淚。  可老天卻哭了。  那一日,細雨飄零。  那一日,落葉繽紛。  曹寅在滿目淒涼顏色的惠山下尋到了沈宛,可沈宛卻紮著頭巾,懷裏一個藍底碎花的繈褓,繈褓裏一個沉沉睡去的嬰孩。  曹寅雙手接過了嬰孩,粉雕玉琢般的小臉,紅嘟嘟的嘴,細長的眼、圓潤的鼻尖頗在幾分容若的神韻,而眉間隱隱一點朱砂,若隱若現。

“請曹公子成全!”沈宛卻在瞬間扶了桌角跪了下去。  “但凡我曹寅能做到的,一定竭盡全力,隻是沈姑娘身子單薄,還請快快起來,”曹寅騰出一隻手去扶了沈宛起來。  “曹公子知道的,府上不會接納我,更何況如今容若已去,沈宛孤獨漂泊之命,已怎忍心讓他隨我四處顛沛流離,還請曹公子代為轉交府上,若有來生,沈宛做牛做馬,也必報答曹公子的大恩大德!”  曹寅隱隱地感覺到一絲不詳的預感,唯恐沈宛萌生去意,看著懷裏小小的嬰孩,低歎一聲,“眼下他還不曾斷奶,沈姑娘就忍心離開他麼?”  沈宛不語,隻是別過頭去,窗外,一簇竹子在秋風蕭瑟中依舊蒼翠。  曹寅突然記起容若的書房下也有這樣一叢竹子,隻是如今卻早已物事人非,不禁心下隱隱一疼,“沈姑娘若不嫌棄,能否移步到府上小住時日,他日小公子再大些能忍受一路的舟車勞頓,曹寅必帶姑娘和小公子前去明中堂府上。

”  “沈宛久居山間早已習慣了這一片青山碧水,公子的好意沈宛心領了,倘若沈宛有需要公子幫忙的時日,必登門叨擾,”沈宛接過嬰孩,盈盈一拜。  曹寅將身上帶的全部銀兩交與了庵主,囑咐務必照料沈宛母子周全,又將隨行帶著的一名小廝打發到了山下住下,囑咐他時刻留意沈宛的去向。  沈宛看著曹寅下山而去,山林間一片泛紅的楓林映襯在灰色的蒼穹下,寂靜無聲。  庵主不多日便雇了一名奶媽和一名粗使丫頭進得庵來,日夜照料沈宛及幼子,也讓沈宛得以抽出空閑,將容若生前留下的所有詩詞再次整理、謄抄成冊。  春暖花開,惠山上開遍了紅杜鵑,遠遠望去,似雲非雲。  沈宛抱了孩子立於閣下,春風拂麵,懷裏的孩子咧著嘴柔柔地笑著,那微翹的唇角像極了容若,而那一縷笑顏,卻再次刺得沈宛心如刀割般地疼。  沈宛在一個午後跪在了江寧織造府前的玉階下,雙手將沉睡的嬰孩高舉過頭頂,那一刹那,淚如雨下。

尾聲 問君何事輕離別(4)

曹寅忍痛抱過嬰孩,忍痛看著沈宛步子淩亂著離去,她的眼底,一抹絕望、一抹堅定、一抹看破世間冷暖的釋然。  曹寅在那一刹那抱著嬰孩痛哭不已。  一路北上,隨行兩名奶媽、兩名婢女將嬰孩照顧得無微不至,他天真地笑著,咿咿呀呀地叫著,全然不知他的阿瑪早已不在人世,他的額娘亦將決意撒手西去。  曹寅在納蘭府前攔下了雪珠,那一日,納蘭府廊下的荼蘼花爬了滿滿一片牆。  曹寅在明珠麵前跪下了,雪珠亦在一側跪下,小小的嬰孩醒來,看著麵前陌生的一張張臉,咧開唇暖暖地笑著,覺羅氏掩了唇顫抖著手撫向嬰孩的臉,卻在刹那間淚如泉湧。  可明珠卻冷哼著拂袖而去。  他恨。  他記得那一日玄燁冷冰著臉,可聲音裏卻帶著疲倦的嘶啞,“明珠,朕看在納蘭成德的份上再給你一次機會,倘若你還不心存悔意,朕絕不姑息!”  明珠應著退了下去,可在宮門口,玄燁啞然的聲音卻低低地傳來,“明珠,你養了一個好兒子,他用自己的命換了你們納蘭家的榮華與安寧。”  明珠在邁出宮門的時候老淚縱橫,他悔,他悔自己怎麼就沒早一天悟透法璍大師的禪意,怎麼就沒能去深究容若話裏的含義,可如果能選擇,他寧願此刻躺在黃土地裏安詳沉睡的是他自己。  他恨,恨老天的作弄。他不許任何下人進出容若的屋子,不許任何人踏近書房一步,他在那幾日久久地將自己關在容若的書房裏,他撫過桌麵上每一樣東西,他不止一次地恍然看見容若就在書桌旁提了筆,奮筆疾書,甚至於向他淺淺地笑著,輕聲地喚著,“阿瑪,”可窗外風吹過,海棠花落,一切,已然不見。  他一字一句地讀著他留下的詩詞,他喜歡他的字跡,筆鋒婉轉卻不失勁骨,淋漓潑墨,極飛動之致,點畫落紙,皆得古人之形體,可字裏行間,淒絕哀婉,卻是字字啼血、句句帶淚。  可今日,他卻在那個小小嬰孩的臉上看到容若的影子。  他揮舞著小小的拳頭、他咧開唇甜甜地笑著、他細長的眼睛透著黑亮的光澤,他寧願相信他是容若的再世,可曹寅說,他是容若與沈宛的孩子。  曾經的“畫樓東”,簷下燈盞已碎去,門鬥裏幾個大字已斑駁陸離,門扉上一把銅鎖業已鏽跡斑斑,可門打了開來,一院的花草氤氳盎然的生機,一架粉薔薇爬過牆頭去,一樹石榴開紅整個花圃。  屋內紗幔輕繞,書桌上的墨幹了、書桌下的琴台空著,臨窗的桌案上,一麵銅鏡落滿了塵。  他問曹寅沈宛身在何處,可曹寅卻落下淚來,隻字不提。  他在“畫樓東”的廊下坐了整整一晚,他後悔對沈宛說了那些不應該說的話,可話已出口,時光亦無法逆流。  花廳前的青石板路,雪珠整整跪了一夜。  明珠紅著眼圈從階上走下,靴子上沾染著晨露,他在雪珠的麵前兀地跪了下來,“雪珠,阿瑪昨兒想了一夜,你說給他取名富森可好?”  雪珠急急地欲扶了明珠起來,可明珠卻哽咽著,“我納蘭家欠你的,可富森太小,阿瑪求你好好照料他長大?雪珠,他畢竟是容若留下的最後的骨肉啊。”  雪珠點著頭叫了一聲“阿瑪”,二人在晨間的靜寂裏,泣不成聲。  沈宛在一日清晨去了忍草湖,抱了容若的詞稿,一步一步地踏向湖中心而去,直到水淹過胸口、直到水沒過頭頂……..  遠遠幾聲犬吠,一陣鳥鳴,幾許清泉的汩汩聲。  那一日五月三十,忍草湖裏蓮花開了,一片一片。  風過,靜默。  (全文完)  【附】納蘭身後事:  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  性德葬京郊皂莢村。徐乾學撰《墓誌銘》、《神道碑文》,韓菼撰《神道碑銘》,顧貞觀撰《行狀》,薑宸英撰《墓表》。  顧貞觀因兆騫、性德先後病故悲痛不已,即回歸故裏,在家鄉無錫的惠山腳下、祖祠之旁修建了三楹書屋,名之為“積書岩”,從此避世隱逸。  董訥撰《誄詞》、張玉書等六人撰《哀詞》、嚴繩孫等十八人撰《祭文》、徐元文等二十七人撰《挽詩》、蔡升元等五人撰《挽詞》。  康熙三十年(公元1691)  徐乾學刻《通誌堂集》,收性德作品十八卷,附錄二卷。詞四卷,居卷六至卷九,收詞三百首。  同年,張純修刻《飲水詩詞集》三卷,收詞三百零三首。徐、張二本詞由顧貞觀閱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