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36.向遠處看
——阿蘭
對於憂鬱者,我隻有一句話要說:“向遠處看。”憂鬱者幾乎都是讀書太多的人。人眼的構造不適應近距離的書本,目光需要在廣闊的空間得到休息。當你仰望星空或眺望海天相交處的時候,你的眼睛完全放鬆了。如果眼睛放鬆了,頭腦便是自由的,而步伐就更加穩健,那麼你的全身上下,包括內髒,無不變得輕鬆、靈活,但是你不必嚐試用意誌的力量達到放鬆全身的目的。當意誌專注於自身的時候,效果適得其反,最終會使你十分緊張。不要想你自己!向遠處看。
憂鬱確實是一種病,醫生有時能猜到病因,開出藥方。但是服藥以後需要注意藥力在體內的作用,還要遵守飲食規定,而你在這方麵花費的心思正好抵銷藥力的效果。所以高明的醫生會叫你去請教哲學家。但是你在哲學家家裏又找到了什麼呢?一個讀書太多、思想上患近視症因而比你還要憂鬱的人。
國家應該像開辦醫學院一樣開辦智慧學院,在這種學校裏教授真知:靜觀萬物,體會與世界一樣博大的詩意。由於人眼的構造上的特點,廣闊的視野能使眼睛得到休息,這就為我們啟示一個重要的真理:思想應解放肉體,把肉體交還給宇宙——我們真正的故鄉。我們作為人的命運與我們的身體的功能有很深的聯係。隻要周圍的事物不去打攪它,動物就躺下來睡覺,一睡就著。同樣情況下,人卻在思想。他的思想使他的痛苦和需要倍增;他用恐懼和希望折磨自己。於是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他的身體不斷繃緊,無休止地騷動,時而衝動,時而克製;他總在懷疑,總在窺視周圍的人和物。如果他想擺脫這種狀態,他就去讀書。書本的天地也是關閉的,而且離他的眼睛、離他的情緒太近。思想變成牢寵,身體受苦。說思想變得狹隘或者說身體自己折磨自己,其實是一回事。野心家做一千次相同的演說,情人做一千次祈禱。如果人們想使身體舒適,那麼應該讓思想旅行、遊觀。
學問能引導我們達到這個境界,隻是這種學問沒有野心,不饒舌,不急躁,隻要它把我們從書本上領開,把我們的目光引向遙遠的空間。這種學問應是感知和旅行。當你發現事物之間的真正關係時,一件事物能把你引向另一件事物,引向成千上萬種別的事物,這種聯係像一條湍急的河流把你的思想帶向風,帶向雲,帶向星球。真知絕不限於你眼皮底下的某一件小事;這是理解最小的事物怎樣與整體相聯係。任何一件東西的存在理由都不在它本身,所以正確的運動使我們離開我們自身,這對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眼睛同樣有益。通過這種運動,你的思想在宇宙中得到休息,而整個宇宙才是思想的真正領域。思想同時與你身體的生命取得協調,而人體的生命也是與其他一切東西相聯係的。基督徒愛說:“我的故鄉在天上”,他無意中道出一個重要的真理,向遠處看吧。
37.如果我是我
——何滿子
我當然是我,無須是拍胸自誇“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好漢,當眾自行驗明正身,以證實他的我之為我的不誣;哪怕是猥瑣的小人物,也無人懷疑此人是他本人,他也絕無作出假設以論證我之為我的必要。與和尚同行,和尚乘其酣睡時剃光了他的頭發,溜掉了,此人醒來一摸自己的光頭,詫異地大叫:“僧固在,而我安在?”這樣的事隻能是笑話。神靈或鬼魂附體,使軀體的主人不複占有他的臭皮囊,也隻能是裝神裝鬼的造謠惑眾或文人的藝術虛構。我之為我應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倘若不是在“我”的人稱概念上兜圈子,而是涉及人格內容時,用不著深奧的哲埋辨析,我確實有時甚至常常不必是我。大致說來,大人物雖然善變,比較地能保持我之為我,其人格之或善美或醜惡都少受製約,曆史上很多皇帝,為了遂行其我之為我,無妨“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複何恨”,為其我之所欲為;小人物要保持我之為我就很吃力,乃至必須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這點魯迅早已道破在前,《而已集·小雜感》中寫道:“闊的聰明人種種譬如昨日死,不闊的傻子種種實在昨日死。”昨日之我死掉了,今日之我就不再是那個我,即我已非我。不過聰明而闊的人僅僅是“譬如”一下,其我之為我本質依然;傻而又窄的小人物則“實在”死了,即那些年流行的“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話頭。嗚呼,胎與骨俱已脫換,其人的我也就從此失落,勢須另找一個替身(或曰傀儡)以維持其存在了。“從前種種如昨日死,從後種種如今日生”,此話的發明權屬於曾國藩,當然是聰明的闊人,他準確地下一“如”字,即不是真死而是假設一下,我固如死而未死,無須易一另我,對我之為我是很執著的。
更早的堅持我之為我的名人是東晉的殷浩。《世說新語·品藻》:“桓(溫)問殷:‘卿何如我?’殷雲:‘我與我周旋之,寧作我。’”“寧作我”是他的選擇,由此可知他也可以俯仰由人而不作我。質言之,即作一個實質上非我而僅隻在人稱上的我。作後一種選擇時,他就成了笑話中的“僧固在,而我安在”的人物。化荒誕故事為人格失落的悲劇了。
人稱隻是一個代名。名者實之賓,當作為人稱的“我”的那實體已蛻變或異化為非我時,我就名存實亡,於是“如果我是我”的假設便能成為合理的命題。
同時也就產生了反命題:“如果我不是我”。事實上這個反命題還曾經更現實、更經常夢魘般地縈繞於人們的腦際,而且和心有餘悸之類的情結隱隱地糾纏泛現。我和我所熟悉的許多許多人——我幾乎想說知識分子絕大部分,都曾真心誠意地企求背棄自己,夢寐以求“如果我不是我”,即“寧不作我”。在神州大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神經病大地,最後終於變成了一個大瘋人院的大約一個世代裏,人們詛咒附著在自己身上的教養,寧可不作烙有原罪印記的知識分子;用中國小說比方是刮掉林教頭臉上的餘印,用外國小說比方是揭去海斯特·白蘭胸前的紅A字,以減免在知識與反動成正比的方程式下所承擔的精神和物質的重負。有些人則退而求其次,寧不作觸處荊棘的人文學科方麵知識的擁有者,化為可博少許寬貸的技術人員。人們詛咒自己的出身,即帶我進入世界的我的那個娘胎,寧作祖上是三代討飯的摩登華胄。這種“如果我不是我”即自我背棄的願望還延展到下一代,不願子女是自己的肖子以擺脫原罪。這種寧作非我的人格否定可能對許多許多人都是記憶猶新的。
這看來不過是一種在屈辱掙紮中的虛妄的幻想,在理論上似乎是辦不到的;但“我不是我”畢竟是頑強的命題,它可以通過人格剝奪來實現。一點不含糊的是,我放棄我、背叛我、異化我曾是現實的不可抗拒的定命。有的人樂意,有的人無奈,總之成群的生靈都得在非我的道路上行進,有的行進得有如緞子般地滑溜,有的跌跌撞撞地蹣跚而行,有如上帝牧放的把草原染成一片雪白的羊群,當然不是抒情詩的景觀,有的隻是消耗性的悲劇,隻能引起曆史的長歎。
現在生理醫學有變性術,把窈窕淑女變成風流小生,那是受術者自願的。以人格剝奪完成的我不是我顯然不很有趣(當然不能排除自願和感到有趣的人之存在,古人不是也有自宮了進宮當太監的麼?)。比如上麵說到的知識吧,自然不能被剝奪,但不妨礙使其置之於無用,堵截其我之為我的實現,使之枯萎蔫癟而不成其為我,或不全成其為我;還可以使之應聲作響,假我之口唱非我之歌,吼非我之怒,陪非我之笑;使我的本身等於行屍走肉,成為“哀莫大於心死”或更難挨的“哀莫大於心不死”(聶紺弩詩)的可憐蟲。阿Q說“我是蟲豸”時大概就是這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