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懷念中的大學生活總是離不開那座川西的江城。那鋪著石板路,江聲縈繞的嘉定城。學文學的人幸運在能允許學業和感情在記憶中融合。離開校門後我能堅守住本行,教文學,賣夢為生,似乎也並不偶然,自己的興趣,再有幸受到幾位良師的鼓勵。令我憶念最深切的是朱孟實老師。想到朱先生就好像江上的朝陽,仙境般的草野,杜鵑隔河的啼聲,年青的熱血全隨他的記憶來了。
近年來台灣也曾有過幾篇文章談論朱先生的文學作品與影響。我所知道的朱先生是他作老師的一麵。當我民國三十二年經聯考分發到武大哲學係的時候,他擔任文學院長兼外文係係主任。我為了選課的問題,注冊組令我去見院長,據說哲學係沒有人管事。在文廟一間陰暗的屋子裏,我第一次謁見了朱先生,原是震懾於他的文名有著進入廟堂的虔敬與肅穆感,誰知由辦公桌後傳來的聲音竟是意外的和藹。他看我的選課單又看看我才說:“你為什麼考哲學係呢?”我說這是我的第一誌願,從高中一年級開始就一直想念哲學係,而我的南開中學的國文老師也鼓勵我考哲學係。他又問我讀過什麼哲學方麵的書,大約是由於我的無知,他不曾再問下去,看我填妥了選單,蓋了他的圖章。然後說:“以後有問題可以和我談談。”一年級那一年念的全是共同科目,渾渾噩噩的不知哲學係真麵目,也未敢真去找朱先生談談,怕他又問我念了些什麼書。
但是二年級開始的時候,由重慶回到嘉定,剛到就接到通知叫我去見朱先生。又是那道曲廊,那間樹蔭下的屋子,朱先生從他大桌子後邊走過來,叫我和他在一旁坐下談。他勸我轉入外文係,因為那一年哲學係老師太少(據同學私下說隻剩下一位張真如先生,黑格爾專家,學生不到十個人,老師常帶他班上一二個學生隔著火盆打瞌睡,頗有拈花微笑的味道)。朱先生接到上學年一年級英文共同考試的分數統計,我的分數最高,他歡迎我轉入外文係。那真是我一生最早的一個大難題,入哲學係原是有些理想的,盡管理想並不成熟。但是我終於轉入了外文係。一大半是感於朱先生的鼓勵,他說文學與哲學本來就是一家,有慧根的人在文學中可以看到更廣大的境界。
我轉入外文係後沒有看到自己的慧根,看到的確是很廣闊的境界。二年級就有英詩一課,由朱先生教,每周四小時,每課必須背誦短詩兩三首,較長的一首,今天講,明天背,誰也逃不了。那一年還有英國文學史、散文、修辭等課,但是我似乎隻為英詩一課而活。朱先生教課十分認真,要求極嚴,但是並不嚇走靈感,他選的以英國十九世紀初葉浪漫詩人華茲華斯、雪萊、濟慈的詩為主。在抗戰最艱苦的那些年中,大家全靠圖書館所有的書作課本,據說武大的書算是比較充實的,我們用的《詩的寶藏》(Colden Treasury)一書在書庫裏有六本,我們借出來後輪流抄下指定的詩,先查生字才敢去上課。那一年,多麼美妙充實的一年!有英詩課的那些早上,我們幾個女生由宿舍的白塔街出去,進入縣街,穿過公園,走一段石階到文廟前麵的廣場,一路上多半是口中念念有詞地在背英詩,路上的人看慣了也懶得奇怪了。我記得那間教室兩麵都開著高高的窗子,鍾聲響了,朱先生穿著他的潔淨的長袍飄飄逸逸地走進來。他個子不高,站在講台上恰到好處,聲音不高,英文發音有些安徽腔調。但是當他開始在每首詩的講解裏注入他的感情和智慧時,那份鄉音就不礙事了。當他講雪萊的《雲雀頌》時,眼睛一直是仰望著窗外的天空。在我記憶裏那時的天空湛藍而且透明!有一堂課,我們讀的是華茲華斯的《瑪格麗特的憂傷》,朱先生的聲音由平穩轉入微弱,他取下了眼鏡,閉目誦讀下去,竟至哽咽。當我們再抬頭看他時,他已把書合上,轉身疾步出了教室。當時朱先生大約五十歲左右吧,平日多半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而我們卻看到了他感情深厚的真性情。今日在大學裏教英美詩選已很少用這種以美學的觀點和純感受性的教法了。今天的教法是側重冷靜的分析,努力解釋詩中的象征、意象和可能對社會形態,人性的弱點的抗議。朱先生那種側重欣賞與共鳴的教法已隨時代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