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卡夫卡 布拉格(20)(1 / 1)

德語雜誌《波希米亞》的編輯亨利希特威爾斯特曾抱怨說:"我們的語言之溪快要幹枯了……在布拉格,我們沒有那些能夠為德語賦予生命力的天生的德國人,我們充其量隻在文化上是一個德國人"。當時的布拉格作家使用德語維也納方言或高地德語方言,這些語言又經過特殊的變形成為布拉格德語。"就連卡夫卡使用的語言也帶有明顯的布拉格色彩,"威根貝奇這樣說。1920年,卡夫卡從梅拉諾療養院給馬克斯布洛德和費力克斯韋爾奇寫信,提到一位來訪的奧地利將軍,這位將軍"有一雙經過奧地利軍隊訓練的銳利的眼睛",他喜歡把卡夫卡當作一個布拉格德國人對待(有時他直接把卡夫卡叫做"四分之一個德國人")。布拉格德語在語音、語法和詞彙上都受到捷克語的影響。威根貝奇認為,"在卡夫卡早期的信件和作品中,不可否認的是,他使用了高地德語。"需要補充的是,這一點並不足為奇。遠的姑且不論,英語在威爾士、蘇格蘭和愛爾蘭就有不同的變化,這些變化並沒有使英語枯竭,而是使其更加豐富。不過,有一點非常清楚,盡管卡夫卡尊重捷克語和捷克文化,但他仍然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德語作家,他效仿的榜樣是德國古典作家,比如歌德、克萊斯特和施蒂夫特。卡夫卡使用的語言是"一種個人化的布拉格德語,它十分純粹,幾乎不受當地的任何影響。"作家弗朗茲沃費爾認為,卡夫卡"為環境提供給他的口頭語言賦予了一種嚴格的規範",從而為奄奄一息的布拉格德語文學找到了一種可供選擇的新路。"他懷疑地審視著,甚至顯得有些學究氣,這是因為他缺乏那種天生的流暢使用德語的能力和自信心"。然而,卡夫卡即使在喧鬧的維也納咖啡館裏長大,也必然會與眾不同。他的獨特之處絕不僅限於語言這惟一的源泉。

《記一次戰鬥》中直接提到布拉格的一些地名,這和卡夫卡後來的小說是不同的。從一開始,他的寫作就帶有極其精確和極其晦澀的雙重特征。正如艾裏克海勒所指出的,卡夫卡"開創了文學史上最晦澀的明朗,就像一句到了嘴邊的話,永遠吸引又永遠排斥人們對其內容和意義的尋求"。安德烈紀德認為,"卡夫卡塑造的人物形象的現實性不斷地超出一個人的想像力,我不知道哪一個更值得崇拜:是像'自然主義者'那樣再現一個想像中的世界,並通過塑造精確的形象使之真實可信,還是大膽地走向神秘"。這種獨特的寫作方式所蘊涵的悖論--純粹、精確、生動,同時(如果解釋或破譯並非絕對不可能的話)又難以理解--不可避免地促使評論家尋找作品的寓言意義,仿佛小說包含著指向某個具體維度的"所指",讀者隻要找到進門的鑰匙就可以了。但事實上,這把鑰匙並不存在。與其把這些作品看成語言的集合體,不如把它們看成符號的彙集更有益,它們不是等待破譯的密碼,而是一首意象派的詩歌,其獨特和意蘊有待人們欣賞。在《記一次戰鬥》中,卡夫卡宣泄了自己的恐懼和幻想。這個故事開頭描述了一個封閉的家庭圈子,一種古怪的性欲氣氛,一個想像中的"朋友"--"第二自我"。在題為"一次散步"的章節中,想像被看作是對蠅營狗苟的現實世界的補償,是社會中格格不入者的逃亡地("因而我玩弄自己的未來生活,並且頑固地想要忘記")。在另一段"同乞丐的對話"中,故事的敘述者說:"在所有這些因為內心的疑惑而表現得如此優柔寡斷、行為悖謬的人當中,似乎隻有我一個人值得傾聽關於我自己的真理。"他後來問:"是什麼使你們所有人都表現得跟真的一樣?你們想要讓我相信我不是真的……?"在"胖子和乞丐的對話續篇"中,他說:"同別人的身體接觸總是令我反感"。很清楚,上述議論都來自於卡夫卡本人的感觸、焦慮和迷惑,當時他大概在思考自己哪些方麵與周圍的世界相符。

這個時期發生的另一件事或許可以看作上文的注腳,幫助我們進一步理清頭緒。布洛德邀卡夫卡同他以及他的朋友們一起參加一場化妝舞會,卡夫卡拒絕了,並解釋說:"隻有在革命期間,所有人都在一起從事簡單的活動時,糾集一群烏合之友才是有必要的"。他告訴布洛德,屬於個人的某些東西會在群體中喪失,群體的反映會"歪曲"個人:"他們使你處在違反原則的位置上。"他還寫信給奧斯卡波拉克說:"當有人冷漠地向我伸出手時,我覺得輕鬆自在,但是當他挽住了我的手臂,我就感到莫名其妙、局促不安"。和其他人一樣,卡夫卡渴望情投意合的夥伴,但同時他也渴望獨處,甚至不僅僅是獨處,而是消匿行跡。"你知道某些人的特別之處在哪裏嗎?"他問他的朋友:"他們一無是處,但他們不能將這點表現出來,不能對他們自己表現出來,這就是他們的特別之處。"在這些信中,卡夫卡經常會解釋他在短小的、虛構的故事中寄予的思想,在那些故事中他將全副精力都用來做一件事情--創造他自己:"利用詞語把自己一層層地包裹起來固然不錯,但是如果我們能用詞語裝飾和遮掩自己,直到我們變成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物,那樣豈不是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