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7月一個炎熱的夜晚,卡夫卡在寫作這封長信的間隙,停下了筆,打開窗子,從尼克拉大街36號的公寓向外注視捷克橋上的無軌電車。在這個布拉格的夏日夜晚,卡夫卡對"我的父母和親戚們"提出了新的控告:"他們出於愛而傷害我,這使他們的罪責更深,因為無論他們的愛給我帶來多少益處……我的教育對我造成的傷害已超出了我認識的所有人,甚至超出了我的想像"。冗長的譴責之後,緊跟著是一篇題目叫做"不幸"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鰥夫",他同世界格格不入,無法抵抗世界的衝擊:"他的天性是走向自我毀滅,因此,他隻吃自己的肉,他的肉生來也隻是供自己吃的。他沒有中心,沒有職業,沒有愛,沒有家庭,沒有收入;也就是說,他沒有任何支撐他同世界抗爭的東西……一個人如若不能保護自己免於消失,他就會立即被摧毀"。同故事中那個鰥夫一樣,卡夫卡感到"我們自己和我們認識的人實際上都是不可知的,因為我們完全隱藏著;拿我來說,眼下我通過我的職業,我在想像中的或事實上承受的痛苦,我對文學的愛好等來掩飾自己。"在對故事中"鰥夫"的描寫中,卡夫卡使用的比喻令人吃驚:"他的行為會讓人想到溺水而亡的人的浮屍,它衝撞著遊泳者,攻擊他,死死地纏住他。浮屍不會因此複活,事實上甚至不會因此獲救,但它卻能把遊泳者拉下水去。"
溺水而死,自殺的衝動,自我嫌惡,對個人的生活方向感到困惑,同父母的關係緊張:所有這些主題都被卡夫卡用作原材料,在兩年之後創作了《判決》。但是,在1910年布拉格的夏天,這尚未成形一切與現實中的卡夫卡、那個在工傷事故保險公司工作的27歲職員之間到底有何聯係呢?他剛剛獲得了加薪和提升。他開始在有影響的雜誌上發表文學作品。他有一個小圈子裏的朋友,他們頻繁地向他發出邀請以致他有時不能不婉言拒絕。他的工作使他有機會接觸到當代的工業現狀,認識到工廠工人的真實情況。他還會不時參加政治集會。他在故事中虛構的那個絕望、自閉、被損害的、孤獨的鰥夫似乎同他當時的生活毫無聯係。
在卡夫卡的一生中,鄉村對他是一種永遠的安慰。盡管卡夫卡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城裏人,但他熱愛鄉村戶外。雖然他的身體狀況很差,但他喜歡散步,騎自行車(他在布拉格的公寓裏有一輛自行車),到平民遊泳學校遊泳。另外,伏爾塔瓦河對岸有一個地方可以洗海水澡、劃船,他在那裏有一艘劃艇。他尤其喜歡坐劃艇溯流而上,然後一動不動地平躺在小艇上,讓它自顧自地隨波漂流。"由於我很瘦,從橋上看一定很可笑",卡夫卡後來回憶說。卡夫卡的一位同事碰巧在布拉格的一座橋上看到他乘船順流而下,那幅情景活像一個死人在水麵上漂浮,"仿佛是在最後的審判時刻到來之時,棺材蓋已經打開,而死人仍躺著不動"。此外,卡夫卡也喜歡騎馬,還上過馬術課。
在鄉下度假時,隻要他覺得放心,就會脫光衣服,沐浴在新鮮空氣和陽光當中。8月,他去了布拉格以北六十五英裏處的薩茲,他從那裏寄給布洛德一張明信片:"躺在幹草垛上,把臉埋進草堆裏,你知道這種感覺並不壞!"此外,1910年,為了學習法語,他還和布洛德一起去了巴黎。在出發之前,為了同高危工廠的企業主作鬥爭,卡夫卡不得不代表保險公司出差到北部的加布龍茨,去做一場關於工傷事故保險的公開報告。他滿腹焦慮地準備報告。"我擔心得有點過頭,恐怕不會成功,"他這樣告訴布洛德。多虧《加布龍茨報》保留下來的記錄,我們才可以確定卡夫卡最終在格林旅館進行了這次公開報告。卡夫卡孤身一人、深入虎口,他告訴前來聽報告的企業主們,如實填寫保險公司派發的表格符合他們的利益,如果以往對企業按事故風險程度進行分類的過程--這個過程非常迅速,保險公司在幾個月內完成了對3.7萬家企業的分類--存在任何疏漏,那並不是保險公司有意造成的。卡夫卡進一步表示,企業主和保險公司的溝通太少,令人惋惜,事實上,雙方是盟友而非對手。為了將那些不滿的企業主(這次主要是小企業主)爭取過來,卡夫卡做出了一些讓步,比如承諾不再進行突擊審查,在引進新的分類方法時同企業主協商,保險公司將對專業雜誌上出現的新規章進行更多的說明和解釋。在一些憤怒的企業主的質詢下,卡夫卡承認某些檢查可能不夠專業,此外,還有些企業主抱怨保險公司遲遲不肯處理企業的投訴,卡夫卡不得不耐心地傾聽他們的牢騷。處理完這件事情之後,卡夫卡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去度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