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卡夫卡 米倫娜(16)(1 / 1)

卡夫卡覺得自己正在失去米倫娜,他痛苦地翻閱著一些療養院的宣傳冊,盡管他真正想做的是留在布拉格,"學些手藝"。在卡夫卡的一生中,他始終希望靠自己的雙手生活,或是做一些普通的工作--在巴勒斯坦做一名園丁,一個裝訂工人,甚至在飯店當一名侍者。他痛苦地想到療養院裏的種種屈辱,他將不得不接受自己並不信任的醫學治療,而後者根本不會顧及他對自然療法和整體醫學的青睞。他仿佛看到主任醫師把他夾在兩膝中間,用"他那滿是石炭酸味的手指把肉團塞進我的嘴裏,然後順著咽喉硬往下推,咽得我難受得要命。"卡夫卡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他當時大概重55千克--而整個世界卻都壓在他的身上。他似乎以某種虛無的狀態看待自己的生活:"你不明白,米倫娜,我們並肩站著,看著地上那個生物,我就是那個生物,而這個往地上看的我當然就是不存在的。"他擔心自己對她過於依賴:"對一個人崇拜到如此的地步確實有點瀆神,也正是由於這一點恐懼才會圍繞崇拜的基石而生。然而,那並不是說你讓我恐懼,而是說敢於這樣崇拜讓我恐懼"。

9月6日晚上八點鍾,卡夫卡從街上向猶太區市政廳裏張望,許多俄國猶太移民(大概有幾百人)在那裏等待美國簽證。夜裏十二點半,他又一次透過燈火通明的窗戶觀察他們。他曾在這幢市政廳大樓裏朗讀他最喜歡的小說:克萊斯特的傑作《米夏埃爾科爾哈斯》,也曾舉辦過關於意第緒語的演講,主持過洛維的朗誦會。市政廳裏的電燈亮了一個通宵,那些俄國猶太人全在那裏睡覺,一個挨著一個,在椅子上四腳八叉地躺著,咳嗽聲此起彼伏。卡夫卡久久地注視著他們--他們饑腸轆轆、身體衰弱,被反猶太主義運動迫害--他在信中寫道:"如果我可以選擇成為什麼樣的人,那麼我希望當一個東猶太族小男孩,待在大廳的角落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憂慮"。他們的逃亡之夢很快就會實現,他們有強烈的目的,為了這個目標敢於犧牲一切,畢竟"他們是一個民族",卡夫卡被感動了,他覺得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外,除了死亡沒有別的去處。

"有時候人們一早醒來",他對米倫娜說:"會相信真理就在手邊……其實真理就是一個墳墓,旁邊有幾朵枯萎的花兒,墓門敞開著,等待著人們進去……米倫娜……我真是一個邪惡的生物嗎……給你寫信時,不安和惶恐把我撕成碎片……我到底想要什麼?"他把自己比作森林裏的一頭野獸,躺在某個汙穢齷齪的溝渠裏,看見她"在曠地中--你是我所見過的生物中最美麗的",他站起來,走到她的身邊,在她和善的注視下丟掉了恐懼,品嚐到新鮮的自由的滋味:"我是多麼幸福,多麼驕傲,多麼自由!如同在自己家一樣。""在自己家"是卡夫卡一直渴慕的。"如同在自己家一樣--可是從根本上說我卻隻是一頭野獸,我隻屬於森林,能待在曠地上隻是由於你的慈悲。我從你的眼裏讀到我的命運,但我卻無法認出它來。"卡夫卡經常用野獸的比喻表達自己的焦慮,這個比喻中包含著自我嫌惡,以及對正常的人類的排斥。"我越來越清楚,對你來說我是怎樣一種不潔的禍害,怎樣一種處處幹擾你的障礙……我想起了我是誰……我必須回到黑暗中去,我不能站在陽光裏,我絕望了,真像一頭迷途的野獸。"在這封信的結尾,他寫道:"你問我是怎麼生活的:我就是這樣生活的。"

米倫娜曾對卡夫卡說過,有些人"沒有愛的力量"。雖然與他以前的戀人相比,她深深地理解他的創作,理解他的智力,但是他不停地展示自身的弱點,甚至把自己描述成一頭受驚的野獸,這並非堅強而精力充沛的米倫娜希望看到的。然而,卡夫卡卻不斷地解釋他的恐懼產生的根源及表現。他說,折磨他的情感"爆發"就要結束了,"可是那引起爆發的力量還始終在我心中震顫,爆發前和爆發後始終如此;可以說,我的生命、我的存在就是由這種潛在的威脅構成的。一旦這種威脅終結,我也就終結了。這是我參與生活的方式;它一旦停止了,我也就放棄了我的生命,就像閉上眼那麼輕鬆自然"。卡夫卡說過,他已經同他的恐懼結婚了,他明白自己不可能逃脫它的懷抱,"因為我總是被嚇著,首先是被我自己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