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燁
成都泡桐樹街。清早7點,天有點陰。9歲的周玉燁輕盈地穿過一條光線昏暗的巷子。她長相甜美、靈活,白色的T恤袖管下,左小臂的位置空空蕩蕩。伴隨著身體的行進,袖擺輕輕搖晃。當迎麵走來一個陌生人,她下意識地把兩隻胳膊一起別到背後,這樣從前麵看起來,她似乎一切都完好無損。
經過了兩個月的籌備,這個失去左小臂的女孩,將作為作者,參加這天開幕的一個民間基金會支持的殘疾兒童畫展。她和另外14名畫作者一樣,在2008年發生的汶川地震中幸存、傷殘。
“我很期待這個展覽。我畫了好多漂亮的畫,老師都讚美它。”周玉燁說,她發現失去一隻手後,反倒激發了另一隻手的潛能。周玉燁的母親,33歲的餘琴說:“她以前可調皮了,喜歡滑旱冰,喜歡跑步,但是地震後她安靜多了,開始喜歡看書和畫畫。”
畫展在成都郊外的三聖村舉行,這個畫展的策劃人周春芽,一個在商業上取得成功的四川畫家,對周玉燁的作品大加讚賞:“孩子的畫是最自然天成的,就像是那些大師的作品一樣,是從內心流出的。”
周玉燁的作品擺放在正對展廳大門的位置。這是一幅簡筆畫。一個哭泣的小女孩被幾塊大石頭壓在下麵,每一塊石頭下麵都有四個車軲轆。“這是我被埋在廢墟下的情景。我希望那些石頭下麵都長著輪子,這樣我就能出來了。”周玉燁說。
那天,周玉燁和其他14名地震傷殘兒童一起,慶祝這個特殊畫展的成功。他們排成一列,有的坐在輪椅上,有的跟她一樣缺失了臂膀。相機快門哢嚓作響。她環視四周,除了記者,就是慈善家和畫廊負責人,她並沒有發現最想與之分享心情的人。這個人曾經是她最親密的同學和朋友,她的同桌林浩。地震中,31個人的班級,隻有寥寥幾個人被救了出來。她失去了一隻左小臂,而她的同桌則變成一個巨大的光環。
林浩
成都梨花街。傍晚6點。10歲的小個子男孩林浩,腳穿一雙火紅的足球靴,滿頭大汗走來。跟小巷裏玩耍的同齡孩子比,他顯得瘦小,繡著加菲貓的白色外衣套在身上,有點肥大。
“看!那是林浩!”一個領著孩子放學回家的女人發現了他,驚奇地喊出聲來。
一段為公眾熟知的關於林浩在汶川地震中英勇救人的報道是這麼寫的:“此時,廢墟下的小林浩表現出了與其年齡所不相稱的成熟,身為班長的他在廢墟下組織同學們唱歌來鼓舞士氣,並安慰因驚嚇過度而哭泣的女同學。經過兩個小時的艱難掙紮,身材矮小而靈活的小林浩終於爬出了廢墟。但此時,小林浩班上還有數十名同學被埋在廢墟之下。9歲半的小林浩沒有驚慌地逃離,而是再次鑽到廢墟裏展開了救援,經過艱難的救援,小林浩將兩名同學背出了廢墟,在救援過程中,小林浩的頭部和上身有多處受傷。”
2008年汶川地震,造成逾7萬人死亡。“抗震救災小英雄”的光環,則讓農家男孩林浩,成為國家英雄。命運也隨之逆轉。
林浩的媽媽陳麗,35歲,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拎著兒子的書包跟在後麵。她的任務,是照顧好萬眾矚目的兒子。林浩喜歡踢足球,這天在學校完成了作業,又和同學踢了一場,才用短信通知媽媽來學校接他。
他柔若無骨的小手,飛速輸送著短信。在這個年齡,他已經擁有了一部時髦的蘋果手機,這是上海一個“好心姐姐”送的。地震之後,特別是成為英雄少年之後,愛心和關注包圍著男孩。林浩和他的家庭發生了巨變,讓他們來不及習慣。
新家剛搬進來不到兩個星期,月租2000元。寬闊的大三居收拾得很幹淨,和映秀已經被掩埋的那個家有天壤之別。客廳擺著一套能坐五個人的真皮沙發,一台37英寸的TCL液晶電視。
這已經是地震之後林浩一家第三次搬遷。第一次,2008年6月,林浩舉家搬到了上海;半年之後,2009年2月,他們又回到了成都,租住在督院街。因為租住地擴建修路,半個月前又搬到了這裏。
對於上海的那段生活,林浩很懷念。他在床頭貼著和上海老師同學的合影,現在還能說上幾句上海話。
在林浩成為萬眾矚目的救災小英雄之後,有人介紹林浩一家到上海生活,並許諾給林浩姐弟倆解決戶口,給一家人解決房子。但是陳麗說,“什麼都沒有。我們去上海就是個錯誤,是被人忽悠了。”她小心翼翼避開了“上當受騙”這個字眼。
她指著牆上一麵林浩參加東方衛視“加油2008”的錦旗,語氣裏略帶抱怨:“去了半年,就得了這麼一麵錦旗。我們是稀裏糊塗跟著他爸爸去的。”
林浩的爸爸,40歲的林大坤,常年在外打工,為生活四處奔波。林浩和姐姐由外婆帶大。因為地震,一家人才得以在上海團聚。他們也有意在上海安家。
2008年6月,在解放軍第455醫院整形外科成功完成了頭發移植手術後,林浩被安排進閘北區的童園實驗小學讀書,林大坤去了一家拆遷公司打工,媽媽陳麗做餐館服務員。
很多人認為林浩一家到上海發了大財,陳麗否認這種說法。她說,“我工資一個月1000元,但是坐地鐵就要花200多元,每天在外麵吃兩頓飯,一個月最後隻能剩200多元,劃不來,所以隻做了一個月就不去了。林大坤的工資也隻有1000元,而我們在閘北租的房子要2000元。”
上海的媒體記者稱,林浩的父母對於工作有過高的設想,認為應該找一個和英雄兒子相匹配的體麵工作。
戶口最終沒有解決。為了孩子的將來,一家人決定重回四川。
但是他們沒有回映秀,而是來到成都。“已經沒臉回家了,別人以為我們在上海買了洋樓。”林大坤說。
現在,林大坤經人介紹在成都郊區的工地,做一份相對輕鬆的安全檢查工作,平時基本不回家。地震前,林浩隻是汶川縣映秀鎮大山裏自由自在瘋跑慣了的農家孩童,人生也許還要重演父母辛勤勞作的命運。因為地震,林浩再也回不到無憂無慮的時光,他的生活有了另一種可能。
林浩現在就讀的鹽道路小學,屬於成都人擠破頭要上的名校。當然,林浩屬於免費就讀,直到小學畢業。
林浩的獨立臥室是家中最大的一間,全木地板,但是林浩習慣了席地而坐。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開始擺弄著華碩筆記本電腦裏的電子遊戲。
15歲的姐姐林紅的房間裏,貼著偶像歌星林俊傑的海報,同時還貼著弟弟的照片。跟很多人一樣,姐姐也是林浩的“粉絲”。在上海,有一個自發的林浩後援團,有專門的QQ群,還建了一個浩粉網。網站的負責人是20歲的魯尼,這個IT從業者用充滿喜悅的聲音說:“林浩多可愛啊,我們‘浩粉’都喜歡他。”
“你問我的偶像是誰?”林浩說,“我不想告訴你。”
他嚼著一塊口香糖,對於陌生人的提問,幾乎不做回應,一概以搖頭和點頭作答。如果提議給他拍照片,他就大聲發出抗議“不照不照”,然後把臉藏起來。陳麗說:“記者老是問地震的事情,林浩對采訪已經十分反感。”
桌上的手機頻頻鳴叫。媽媽在喊:“林浩,你的短信。”林浩則專注於玩一款格鬥遊戲,他的技巧尚不熟練,幾個回合下來,就被擊敗了。陳麗說:“他隻玩一個小時的遊戲,9點準時睡覺,我感覺現在他更懂事了。”姐姐林紅也說:“以前弟弟很幼稚。現在比以前知道學習了。”
林浩從書包裏掏出一張獎狀,這是學校頒發的“樂美之星”,獎勵本周表現最好的學生。剛插班的時候,他的成績排在倒數第二名,現在已經到了中遊,其中,數學還考了前三名,評上了中隊長。
幾天之後,林浩出現在香港中環的一個大型商場,出席歌星阿sa的新唱片發布會。這是他作為抗震小英雄在地震周年之際參加的眾多活動之一。
地震之後,林浩校園之外的大部分時間,被大量公益和商業活動占用了。他成為被大力宣揚的英雄主義的代表,他的家庭也順便享用商業效應。在所有因為地震成名的人中,林浩依然能夠稱得上最為著名的一個。持久的宣傳中,林浩的小英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他以弱小的身軀,在廢墟下帶領同學唱歌鼓舞士氣,並且背出了2名同學。這個周玉燁曾經最熟悉的同桌,已經演化成為那場災難的一個符號。
5天的香港之行,林浩的姐姐林紅也作為災區代表一同出現在舞台上,和明星弟弟合唱一曲《大中國》。榮譽麵前,即便是一個成人,也未免飄飄然,但是10歲林浩麵對公眾的回答老練成熟:“金錢並不重要。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來自災區的小孩,和以前一樣。”
但是他已經回不去從前了。不光他的家庭知道,那些把這個10歲的孩子推到聚光燈下的人們,也知道這一切。
周玉燁
周玉燁和林浩,汶川縣映秀鎮中心小學2年級的一對同桌,已經很久沒聯係了。當林浩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灣出席公益活動。他的同桌,失去一條胳膊的周玉燁,則被媽媽領著,在美術館和一個個畫廊經紀人拉著合影。
對於周玉燁的媽媽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在今後漫長的生活中,如何讓殘疾的女兒被人關注,而不僅隻是眼前這一場應景的畫展。被忽視,就意味著遺忘。她必須為孩子的未來著想,讓女兒的生活走上正軌。她告訴女兒,今天參加畫展的嘉賓畫家,光一幅作品就賣了30萬元。周玉燁誇張地張大了嘴:“哇,那我長大了一定要當畫家啊,可以賣好多錢啊。”一個應邀前來的香港畫廊老板對周玉燁的作品表示興趣,餘琴抓緊機會和他攀談。“孩子的將來是什麼?我不知道。現在畫畫是她的希望,我隻希望孩子能找到事情做。我不知道孩子的未來在哪裏?也不知道我的未來是什麼。這一年我們就是熬過來的。我盡量不去想那些有難度的問題。”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