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必要強調一句:讀書的主體是人,是人在讀書;人有千種,讀書的感覺也有幹種。所以,每個人都是他自己最好的關於書的批評者。不論學者們對一本書評價如何,縱然他們眾口一詞地加以稱讚,如果那本書不能引起你的興趣,對你而言,仍然毫無用處,別忘了批評家也會犯錯誤,批評史上許多大錯誤往往出自著名批評家之手。你正閱讀的書,對於你的意義,隻有你自己才是最好的裁判。
實際上,人們讀書,往往不在書本本身。讀書往往是為了尋找消化生活、理解生活的酶,或者是探摸從沉悶枯寂凡俗的生活中,迸發激情超拔出來的那個觸點;找到了那個觸點,得一次(又一次)性靈的升華,自然就有了讀書的意義。
這樣的讀書,當然很難成為錢鍾書;但如果大家都成為大學者,就如同人人都把自己築成一座巍巍的大牆,那將是一種極難忍受的人世尷尬。錢鍾書是一座人類精神的燈塔,還是讓他孤標高蹈,兀自發著幽幽的光芒為好。那樣,人類精神才顯神秘,才顯高拔,才不因魘足而衰惰下來。
(三)
人在特定的環境下生活得久了,觀察生活感受生活的方式就成了定式,就有了框框;那麼,我們就需要作家(廣義的)——作家的責任,就是要打破人類情感世界的定式,衝出褊狹的框框,為人類提供對生活的新的觀照角度。聰明的讀者,就是要去占據和使用這些角度,去拓展自己的心靈空間。
讀拉法葉夫人的《克利佛王妃》,使我得到這樣一個結論;任何人都不應要求他人做出其能力所不能及的事;否則,你自身就受到懲罰。讀普海弗的《曼依.列斯康》,使我覺得人們的主觀取舍是多麼的武斷;因為曼依雖然善變、貪婪,但她卻可愛、慷慨而且溫柔,隻有這樣的曼依才鮮活、才自然、才有人世的魅力。伏爾泰的《戇第德》,表麵上是揶揄那些哲學上的樂觀主義,其實是要你接受這樣一個教訓:做人,要容忍,要注意開墾自己的園地,對你不得不做的事,要以勤勉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去做,而且要做好。如果不是這個伏爾泰,我們哪裏想到,做人還有這麼一種作法呢!
林語堂好像做到了,但他卻是抄襲的伏爾泰。
5.性情之書
人說《知堂書話》是書話的重鎮;讀過,頗以為然。其最本質的特色,亦即價值所在,便是以人為本,以活人為本,緊貼了人性、人情而品書;品出人性、人情的真實,服務於性情和血肉,而非綱常與枯骨。
《四庫書目提要》對戴忠甫的《讀風臆評》頗多貶詞:“是書取《詩經.國風》加以評語,纖仄佻巧,已漸開竟陵之門徑,其於經義固了不相關也。”怎個不相關法?舉其對《王風,有兔爰爰》所評:
“有兔二語,正意已盡,卻從有生之初翻出一段逼蹙無聊之語,何等筆力。注乃雲,為此詩者猶及見西周之盛雲雲,令人噴飯。”這裏表現出的是戴忠甫對朱注《國風》的不屑。本來以生動的筆墨寫生命在“生之初”的情狀卻非要從詩中“猶及見西周之盛”,於情大悖,非得噴飯。所以,知堂說要把《四庫書目提要》的貶詞當讚詞看,並說:“我們讀《詩經》,一方麵固然要查名物訓詁,了解文義,一方麵卻也要注重把他當作文學看,切不可奉為經典,想去在裏邊求教訓。”還說,“中國古來的經書都是可以一讀的,就隻怕的鑽進經義裏去,變成古人的應聲蟲,《臆評》之類乃正是對症的藥”。
知堂的話,於當今讀書界仍有大效益。文學的書就以文學的視角來讀,非要讀出文學之外的所謂意義,不說其何利何害,起碼是一件累人累己的事。我們之所以還需要文學,係要讀書真性情和生命本質上的脈絡,用質樸去抵禦浮華,以安妥我們的心靈。賈平凹說他不想寫史詩,而是寫心靈,所以他的作品便真實而耐讀。文學本質上就是人的心跡,心跡是鮮活可感的東西,人們正是從這鮮活可感中,得到生命的驗證、啟動和溫暖。
《知堂書話》多抄錄,但無瑣屑枯澀之感;細品之,無一不是他心性之所取,是真性情的轉錄用古人話語今譯自己心靈,而非身外的異化與教化之具。如舉抄沈赤然《寒夜叢談》卷二的兩段話:
行吊之日不飲酒食肉,後世恐無此人。蓋其吊時本無哀心,即有哀心,吊畢忘之矣。當求之眼不識杯鐺而又能長齋繡佛者。
婦人及五十無車者皆不越疆吊人,今時皆然。非守禮也,蓋無車者則懶於行路,婦人則惜舟車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