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疆雪域風

母語之美——阿爾泰蒙古風

出生在錫林郭勒南端貢寶拉格草原的阿爾泰是一位高大的人,就像他家鄉高大巍峨的博爾赫山,每當與他站在一塊兒交談時,需以一種仰視的目光。而他常會低著頭,微弓著腰,表達或傾聽。這是這位詩人常有的姿態。坐著勒勒車從草原走進學堂的阿爾泰很早就熱愛詩歌,幾經坎坷之後,他在新時期裏曾三次以詩歌《潔白的蒙古包》、詩集《心靈的報春花》、《阿爾泰新詩選》分別獲得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他的詩歌在草原上家喻戶曉。

有一次,我們曾隨著阿爾泰在鄂爾多斯美麗的廣場上漫步,那裏聳立著一位蒙古族母親和她雄俊的兒子們的雕像,傳遞著這個馬背民族的巨大力量。幾位遊人迎麵走來,突然站住腳,麵露驚喜地交換著眼色,用蒙古語叫道:“阿爾泰老師?!”當他們確信無疑之後,上前來按蒙古族的風俗給阿爾泰行了大禮,然後熱烈地說個不停。這都是阿爾泰素不相識的讀者,他們雖然第一次見麵,但這些陌生的漢子卻在廣場上大聲讀出了阿爾泰的詩,詩歌像烈酒一樣,迅速讓我們站立的地方燃燒起激情的火焰。那些身穿蒙古袍的漢子給那尊雄偉的雕像獻上了潔白的哈達,又轉過身來給阿爾泰獻上了哈達。他們並肩站在雕像下,在那位慈祥的母親注視下,一群驕傲的蒙古族兒子。

一個熱愛詩歌的民族,一位熱愛民族的詩人。

鄂爾多斯的朋友說,過去廣場沒有這麼漂亮,但並不妨礙人們在這裏朗誦詩歌,如同盛大的那達慕一樣,成千上萬的人會聚集在一起,聽有名的詩人讀詩,聽腳蹬馬靴的牧民也上去讀詩,甚至還有懷抱孩子的婦女也會大方地走上台去,紅紅的臉膛,朗誦一首自創的詩。有一次,人頭攢動的詩會正在進行之時,一個毛手毛腳的小夥子一旁走過,好奇地問了一句:“這是幹什麼,這麼多人?”一位喝了點兒酒的老人上去就給了他一巴掌,非常生氣地說:“這後生,咋連詩歌節都不知道?你還是咱蒙古人嗎?”

我相信,阿爾泰一定也在那樣的詩會上讀過他的詩。“醒來吧,我的詩!”他說。阿爾泰是一位用母語寫作的詩人,他用他馬頭琴般的音色,用他深愛的母語讀他的詩,我們這些不懂蒙古語的人在一旁聽著,不一刻便會情不自禁地被這種語言難以形容的魅力所感動。高大的詩人仿佛在唱著一首歌,將我們帶入他的草原,帶入遠古的曆史,帶入這個民族所經曆過的滄桑,而他又仿佛裹挾著一望無垠的草原地平線上滾滾而來的雷聲,他說:醒來吧,我的詩!

“……蘇醒的牛奶正愉快地滋入驚醒的奶桶/蘇醒的羊群正悠然漫向惺忪的牧場,醒來吧,我的詩!”阿爾泰用母語讀過之後,又按照經過翻譯的漢文給我們讀了一遍,讀到“蘇醒”時,他停了下來,有些苦惱地說:“這個翻譯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我的母語是說醒了,並且活動起來,不是漢語醒了光睜開眼睛的狀態。”

我們在座的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但卻無法去解釋這種翻譯的遺憾。一種語言的魅力或許就在這些難以轉換的獨特的感覺之中吧。

《民族文學》自2009年創辦了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版之後,許多用母語創作的作家詩人都十分欣喜,認為這是國家對不同民族的母語更為實際的一種關愛。我們為此曾分別赴內蒙古、西藏、新疆召開了翻譯家、作家的座談會,曾將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集《草葉集》翻譯成蒙古文的阿爾泰帶著他的母語寫作及翻譯的感受走進了拉薩,與藏族的作家、翻譯家傾心交流,雖然高原反應讓他的口齒有些含混,但他對文學翻譯的理解讓我深受啟發。

阿爾泰說翻譯應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最基本的,是什麼就說什麼;第二個層次要表達出一定的意蘊;第三個層次也是翻譯的最高層次,是真正文學的翻譯,是又一次文學創作。雖然民族不同,但拉薩的翻譯家們都十分認同。

我後來請教於他,能否將第一個層次叫作直譯,第二個層次為意譯,第三個層次稱為美譯呢?他點頭,用很大的嗓門說:“就是這個意思。”我將從他這裏得到的啟示用於《民族文學》的少數民族文字版的翻譯組織工作中,告訴雜誌社年輕的編輯們,阿爾泰的這些經驗是多麼寶貴。

蒙古國有一位著名詩人巴·拉哈巴蘇榮,曾寫過一首長詩《你美麗的內蒙古——獻給阿爾泰》,來謳歌他與阿爾泰之間的友誼。巴·拉哈巴蘇榮是國際蒙古語詩壇偉大的詩人,曾榮獲世界文學與文化協會傑出詩人獎,他對同樣用蒙古語進行創作的阿爾泰十分青睞和器重,很早就開始關注和研究阿爾泰及其作品,並親自將他的詩作翻譯成斯拉夫蒙古文,發表在蒙古國文學刊物《星火》上。阿爾泰的詩歌在蒙古國以及更遼闊的範圍廣為流傳,就如同在他的詩《我的母語》裏寫到的那樣:“大青山在行走/為了真在行走……”他的詩也在行走。

在人們熱切的視線裏,在詩人的呼喚中,他的詩歌早已醒來,並大步地行走,並將走得更遠。

阿爾泰(蒙古族)《醒來吧,我的詩!》節選

查刻奇(譯)

醒來吧,我的詩!

太陽已經起床了,草兒也睡醒了,

在折勒上過夜的霧靄早已醒來嬉戲去了。

醒來吧,我的詩!

寬闊的草原睡醒了,

氈包睡醒的炊煙在嫋嫋上升,

早已起床的丹巴①老人,

正走向上了絆的貼杆馬。

醒來吧,我的詩!

蘇醒的牛奶正愉快地滋入驚醒的奶桶,

蘇醒的羊群正悠然漫向惺忪的牧場,

露珠醒了,奔向燦爛的朝陽,

激情醒了,投向火熱的生活。

醒來吧,我的詩!

喂!聽見沒有,快起床!

早晨,美好的早晨已經來臨!

——選自《阿爾泰蒙古風》作家出版社2009年出版

追尋神的目光

次仁羅布的小說《放生羊》獲了魯迅文學獎,這個長相黑瘦的藏族男子仿佛突然一下子從遙遠的青藏高原冒了出來,又突然出現在聚光燈閃耀的舞台上。他臉上帶著謙恭的微笑,淡定地看著世界。

他的謙恭和低調在當今文壇或是洪流滾滾的人潮中,顯得十分特別。其實早在此之前他寫出的小說就曾受到人們注意,他還擔任過第七屆茅盾文學獎評委,雖然他會上會下都很少說話,但隻要一開口,便顯得有些不凡。

那年次仁羅布來北京上魯院第12屆高研班,常務副院長白描主持會議抓鬮,讓我們這些被請去和學員們交流的人靠緣分確定跟哪些學員在一起,紅綠紙團,寫著一個個學員的姓名,我抓起一個,打開便是次仁羅布的名字。我想,真是緣分。

在那以後的幾個月裏,他經常麵帶微笑走進後海,穿著他的藏袍,從西藏攜帶而來的牛羊及青草的氣息隨著他的出現彌漫在《民族文學》的小院裏。我們喝著茶,討論藏文化,因為《民族文學》創辦藏文版,我請他介紹西藏當地的翻譯家,他非常認真地給我提供了一連串的名字,並再三地說:“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他不光是作家,還是精通藏文的翻譯家,《民族文學》藏文版有很多事情要向他請教,可他見了小院的編輯們都叫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