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黎明穿過崗巴拉山口

頭一天,我們從拉薩來到日喀則,是在一片陽光之下,田野裏略帶淺黃的青稞,還有怒放的油菜花,沉默的山岡上也是一片蒼翠,哪怕是在接近5000米的崗巴拉山口,頂上是終年不化的冰川,但緩緩行駛不久,便是綠色植被覆蓋的山巒了。

因此,印象中去往日喀則的一路是溫黃、平和的,有高原渾厚的陽光,以及墨綠深紅的色彩,與之相應的還有沿途穿著藏袍的女人孩子的紅臉頰和雪白的牙齒。

但車開進日喀則市區時,天色逐漸暗下來,一場頗有南方味道的細雨,就在這時淅淅瀝瀝地飄灑開了。一時間,街麵上的房屋仿佛改變了色調,有了暗暗的水墨之色。吃過晚飯之後,我很想在這個向往已久的城市裏走一走,地上汪著水,雨還不停地下著,頭發一會兒就濕了,但我們仍在雨中走了一回。

雨中好奇的行走隻是轉過了兩個街角,再往前似乎仍然是閃爍的燈火,看不出什麼特別,便帶著些許遺憾回到了賓館。我們在日喀則的停留隻有這麼一會兒,第二天淩晨便要出發回到拉薩,直接取道去往機場回京。開大巴的司機再三強調要早走,他說翻越崗巴拉山的這條路上會堵車,如果誤了飛機,你們自己考慮。商量了好一陣,定在淩晨4點半起床,5點開車。

實際上,早在4點之前,人就醒了。凡是遇到這種搭車乘船的事,人都不會太安逸,還沒等約定的叫醒,大家都紛紛拉著行李走出了房門。坐到車上時,四周還是一片漆黑,大巴在清冷的雨中緩緩駛出了日喀則,這座遠離京都的邊城。我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清她的模樣,即或再睜大眼睛,但除了車前一圈黃色的光暈,其他什麼也看不清。

車行走了一段,坐車的人都打起了盹。我依稀記得昨天走過的路,要從一片田野中穿過,道路兩旁有很壯很密的樹林,那附近還有一座非常有名的老莊園,莊園幾代主人的傳奇故事在中國、印度兩國之間流傳。又走了一段,隻覺路開始向上攀緣,突然就覺得空氣中有了異樣的清新,下雪了!誰在車上驚呼了一聲,大家一個個都跟著叫起來:下雪了!

這時窗外已有一片朦朧的淡白,恍惚間隻見大朵小朵的雪花在窗外飛舞,上下旋轉、飄浮著,猶如布達拉宮悠然升起的桑煙;又像一個個玲瓏的小人兒,或者就是潔白的天使,飛來飛去,輕盈地拍打著車窗,舞蹈著,帶著無言的微笑以及神秘的寓言,翩翩飛翔,臨近又遠去。人琢磨著,但找不出答案。

黎明就在這時來臨,非常清淡的晨光之中,漸漸顯出雪山巍峨的輪廓,即便我們極力仰視,也難以從車窗裏看到它的全貌,隻能驚歎它的雄壯無比、頂天立地的腿柱,驚歎它雨雪中的神秘巍然。車速慢下來,似乎就在一瞬間,我們進入一座天地間無與倫比的聖殿,頓時讓人震撼無語。

實際上,在此之前,我們是知道的,崗巴拉山,位於西藏山南地區浪卡子縣和貢嘎縣之間,山口海拔4990米。在崗巴拉的懷抱裏,還有一座美麗的羊卓雍錯湖,我們在來的路上已經觀賞到她的碧水,那是一種深深的碧綠,純厚潔淨的高原之水。羊卓雍錯,一定是陽光和雪山的女兒,她安靜得幾乎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什麼,那時我尚未意會,但在這個黎明,在俊朗而又威風凜凜的崗巴拉山口,我突然明白,羊卓雍錯湖的一切情意,都來自崗巴拉山啊。

這時,圍繞雪山的雲霧越來越濃了,層層疊疊,上下翻卷,仿佛一道道厚重薄透不一的帷幕,告示著山的莊嚴;又仿佛一道道柔軟堅硬不一的盔甲,裝扮著勇士的身軀。昨天溫和的陽光下,經過時匆匆一瞥,幾乎沒有多麼深刻的印象,以為崗巴拉,隻是道旁的村夫,今日的飛雪下,才知道他是上天的驕子。昨日青翠的山峰,此刻全在銀裝素裹之中,這樣的冰清玉潔,凜然挺拔。

從山底到崗巴拉山口幾十裏,下山也是如此,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螺旋形的公路沿著山脊盤旋而上,又將盤旋而下,有著連續的陡坡和急彎。雪越下越大了,車前不到10米幾乎全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道路。大巴司機臉色嚴峻,車上的人早已不再高聲言語,起初還小心翼翼地將心中的驚歎化作一聲聲簡短的“啊!啊”,接下來便是冰凍一般的沉默,車上人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甚至連呼吸也不敢用力,屏住了氣息,似乎一用勁就會增添車的不穩定。我凝視著車窗外,感覺眼眶發熱,崗巴拉,我生命的一個黎明,崗巴拉,你讓我真正感覺到敬畏!

上天帶來的雪花與我們的車一路隨行,車慢得不能再慢,四周彌漫著最純淨的亙古的氣息。人類進入這樣的環境,或許本來就是一種冒犯,如果說在此之前,我向往喜愛著雪山,而此時心中隻剩下敬畏。我隻能說,我走近了你,反倒覺得了陌生。原來你並不是我想象中旅行者的樂園,而是無比神聖的地方。崗巴拉,你和你的雪山兄弟們顯然都是天神的化身,你們完成了上天與這個地球最直接的連接。你的寬容讓我們在你的臂膀間穿行,你的堅實宏大使我們感覺到自身的渺小,你的開闊淡定使我們感覺到平庸和羞愧。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在這個黎明凝固了。仿佛是一生。但就在大巴緩緩行走的一個瞬間,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點,繼而是一對,三個,然後一群,走近些,原來那是一群散淡的黑犛牛,長長的毛發,碩大的牛角,它們或昂首,或低頭尋覓,這些與人親近的高原動物,原來是崗巴拉忠實的朋友。再往前些,一片綠色的樹林撲入了眼簾,八月飛雪,在這一刻悄然遠去。

天真正地亮了,高原的陽光熾熱地射進了車窗,回首望去,崗巴拉山口,已在雲霧中。

七彩南國雲

小涼山很大

在人們談到民族文學時,經常會聽到對少數民族詩人的誇讚。從遙遠的《江格爾》、《格薩爾王》、《瑪拉斯》等民族史詩走到今天的詩歌吟唱,少數民族的詩人們顯然具有與生俱來的詩性,相比小說、散文等文體,詩歌似乎是他們更擅長表達的方式。

比較突出的例子如蒙古族詩人阿爾泰,這樣一位身高1.8米的草原之子,常以開會講話發言為難事,而如果請他吟唱他的詩歌,他的口舌頓時會流暢起來,或者再用母語,那更是口生蓮花,一串串詞如珠璣滑落而出,加上這位高大詩人雄渾的低音,你會以為這是一位天生的表演藝術家。跟阿爾泰的身高相似的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同樣不善言語,但凡要請他開口發言時,他都常以他的詩以及歌,配以手勢和身體的搖動來表達情感——普米族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