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汶川羊子
2008年在寧波象山的海邊,金黃色的沙灘上,大家圍著剛從汶川地震的災難現場走出的羊子,聽他說“5·12”的那一瞬間如何大樓搖晃,天昏地暗,他赤腳摸索到樓下,一腳踩下去半尺厚的灰,他甚至以為到了別的星球,腦子裏閃過的詞是:世界末日。羊子這樣描述著,黑瘦的臉上驚魂未定。
其時,《民族文學》在有著八百裏海岸線的象山政府支持下,創辦了多民族作家的生活創作基地,可以每年都組織一批文學人去海邊采訪交談。邀請羊子時,他正在救災第一線,他是汶川文體局的副局長,羊子說:“我真想來,可是這裏救災很需要人,我走不開。”後來我們商量:作為一個詩人,或許還應該有別的救援。全國各地都因為汶川而寫詩,汶川不能沒有自己的詩。
於是,羊子從汶川飛到了海邊。一家出版社約他寫關於地震的長篇紀實文學,他答應了,坐在海邊沉思,或是獨自徘徊。大家都很擔心他,但遠遠地看著,不敢去打擾,不敢去驚動他眼裏常含的淚水,似乎一叫他的名字,那淚水就會奪眶而出。但有一次,他在海邊笑了,那是碰見一群年輕的戰士,他們聽說麵前站著的是一群作家,就問都有些什麼作品。說了好幾個,人家都不太知道,但說起《神奇的九寨》那首歌,戰士們就都七嘴八舌地唱起來。那歌正是羊子寫的詞,藏族歌手容中爾甲唱的,風靡全國。
羊子在岷江邊一所學校當老師時曾寫過很多歌詞,那時他叫楊國慶,是一位勤奮單純愛好文學的羌族青年,寫大好河山、風花雪月和美麗的姑娘,但汶川地震震驚了世界,也震驚了楊國慶,從撕心裂肺的生死邊緣走過之後,他不能不重新審視這片古老的土地,審視由這片土地養育長大的自己和自己的民族。他很想好好完成給出版社的承諾,以一個汶川作家的目光,向世界報告。但在海邊徘徊了多日之後,他卻越來越苦惱,他說:“我找不到表達的方式,我心裏有很多話,但卻說不出來。”
他與我交流,我建議他說:“你是一位詩人,能不能寫一部長詩?”羊子眼睛一亮。他說:“我想想。”
他回去了。這一次,他不僅是回到了汶川,回到了羌寨,並更遠地回到了祖先。他思索著:“我必須在這個大悲大痛大慈大愛的時機中有所思考,有所表達,有所維護,有所確立和張揚。於是,在組詩《汶川之歌》被《民族文學》特別推薦連續發表的背景下,我進一步撫摸著這一片破碎的山河和內心最終的需要,一步一沉重地走入了長詩《汶川羌》的書寫。”2010年秋,經曆了兩年多的書寫和磨礪,羊子終於捧出了《汶川羌》(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本厚厚的詩集,仿佛“走過了至少七千萬年的時光,岷的江和山,終於開出新的花朵,唱出新的歌謠。羌”。
在後海一個人來人往的上午,我收到了羊子的詩集,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詩篇,一步一步走進時間的深處,走進薑維城土壤中熟睡的陶和羊子所吟唱的羌民族。
考古學家稱,在迄今發現的3000多年前的10餘萬片有字甲骨中,含有5000多不同的文字圖形,其中已經識別的約有1000多字,而唯一有著民族意義的字就是“羌”。後人說文解字:“羌,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仰韶文化末期,這個發源於青藏高原的中國最古老的民族曾有過可帶給今人豐富想象的強盛和人丁興旺,炎帝薑姓,薑、羌本一字之分化,屬古羌族部落,均為頭戴羊角之人,以羊為圖騰。在後來的戰爭中,炎帝部落大部分與黃帝部落互相融合,成為華夏族——今漢族的先民,另一部分則西行或南下,成為藏族、彝族、納西族,等等。羌人經曆數次戰爭和遷徙,大多選擇了岷江上遊的鬆潘、茂縣、理縣、汶川等地。
羊子在《汶川羌》中解讀了羊的密碼,那來自祖先的神秘符號——羌,“啊,羊。湖水一樣漲滿原野。祖先馴養的鮮美的羊。安居祖先,蓬勃族群的源頭。未來兒孫的依靠。心情一樣蕩動在原野之上,不再是一群,不再是一處。”羊子在解讀羌的來源,羌的文化,如“羌笛”、“羊皮鼓”、“白石”、“羌碉”、“羌寨”、“羌姑娘”、“羊毛線”、“草場”、“釋比”、“花兒”的同時,在解讀自己:“我不得不說出,‘我’是從三千年前甲骨文中所代指的那個區域,那個民族,那種生產和生活方式——‘羌’中走來,穿過無數的祖先,穿過比三千年這個具體時間更多的時光,穿過眾多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走來,是一個民族精神的走來。從世界關注的角度來說,‘我’的走來,是汶川這個家園詩歌的走來。”
羌,在汶川地震之後又一次雄偉地挺立,從羊子的靈魂深處,從《汶川羌》的詩行裏,我們仰視古老的羌,那從遠古曆經坎坷步履艱難一步步走來的羌。“終於沒有丟棄自己。終於看見了自己。/在這樣一個星空翻騰的曆史要點。/我終於回到真相的裏麵。天啊。羌。/我還可以繼續延伸更多的可能。”顯然,《汶川羌》使得古老的羌笛在新世紀有了一曲精彩的變奏,讓我們看到災難的廢墟上開出的民族之花。“石頭,終於與人的家園在一起。人的信仰在一起。/與人的時間在一起。人的藝術和智慧在一起。/石頭終於與自己的靈魂和心跳在一起……挺身一變,成了石鑿。石刀。石锛。石斧。/成了四季恒溫的羌碉,成了獨一無二的羌寨。”
羌是一個敬仰萬物,認為萬物有靈的民族,作為羌的兒子,羊子的詩無時不流露出對“岷的江和山”感激涕零:是它們收養了自己的祖先,並將那些祖先留下的文化深藏於江山之間。他自幼長大的羌寨在岷江上遊的群山之中,那裏山高穀深,道路陡峭,梯田單薄,人們種植玉米、洋芋、青稞,但缺水,幹旱,幾乎隻能靠天吃飯。羊子從小就困惑,祖先怎麼選擇這樣一個地方生存?但在寫作《汶川羌》的過程中,羊子悟出了答案,原來這岷江的山承載著一個民族內化隱忍的全部性情和人格力量,這正是羌民族經曆數千年各種災難仍頑強生存的真諦。
《汶川羌》是羊子的詩,是羌人的詩,代表著羌民族的集體聲音,楊國慶?—?羊子?—?羊之子?—?羌人的兒子所期冀並努力的目標:“我的創作就是關於靈魂的複活和看守。”
他召喚的是一個民族的魂,看守的是這個族群逐漸消失而又不斷驚醒的古老文化,這是一樁艱辛的使命。從《汶川羌》裏,我們得知這樣的證明:隻有經曆過絕望的人才更懂得希望,隻有經曆過死亡的人才特別珍愛生命,過去司空見慣的事物在經曆了那場毀滅性的地震之後原來是如此珍貴,動人心弦,讓我們向這個古老的新生的民族致敬。
羊子(羌族)《汶川羌》節選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黙然挺拔的羌碉聽過,四麵群山聽過,
這來自上天的問候和深刻的牽掛。
火塘聽過,神龕聽過,白石神靈聽過,
岷的江和山喂養著懷抱中的村莊。羌。
朗朗的,一個民族紅紅的血液在奔流。
這是世間獨一的吹奏,居然,十分恰當啊,情不自禁,叫我淚雨橫飛。
這吹。這音。這調。這曲。這吞刀自盡的絕地重生。
這裏的石頭找到了語言。找到了自己。
自從被粗糙的大手第一次握著開始,石頭結束了無知。
……結束了野性。冷漠。
結束了自然的格局和物理的困擾。
石頭,終於與人的家園在一起。人的信仰在一起。
與人的時間在一起。人的藝術和智慧在一起。
石頭終於與自己的靈魂和心跳在一起。
……挺身一變,成了石鑿。石刀。石锛。石斧。
成了四季恒溫的羌碉,成了獨一無二的羌寨。
——選自詩集《汶川羌》,2011年四川文藝出版集團出版
真名士
因為電影《讓子彈飛》,馬識途和他的小說一下子進入了流行話語,這位97歲的老作家既不拒絕也不矯情,持以一貫的淡定從容,卻是在抓緊整理他的另外一些文字,即將成為百歲老人的馬識途又出版了兩本新書:《黨校筆記》和《沒有硝煙的戰線》。兔年歲末的一天,現代文學館為此召開了“馬識途作品研討會”,一早走進會場,見馬老已經端然入座,麵色紅潤,氣宇軒昂,一點兒顯不出龍鍾之態。
整整一上午的討論,氣氛熱烈。大家對馬老三十年前在中央黨校學習時的筆記抱有濃厚的興趣,認為那是當年思想解放難得的真實記載,於今天仍然給人很多啟示。而那部《沒有硝煙的戰線》以他的一位戰友為原型,描寫了地下黨的鬥爭和那一代人為自由解放的犧牲奉獻,一對戀人的悲歡離合凝聚了一代年輕人的追求和愛恨。在人們都痛感信仰理想淡化的當下,這些悲壯美麗的故事無疑是一方清醒劑,讓人讀來心胸開闊,提足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