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哈(佘族)《天目洗心》節選

大樹王是天目山隨處可見、高大柳杉樹中的一株,這棵樹少說也有幾千年壽命了,因為在宋代就被人叫作“千秋樹”。

清乾隆皇帝曾經六下江南,二上天目山。他第一次看見此樹時,嘖嘖稱奇,隨口道:“朕遊過天下名山,未見過如此大樹。”於是就解下玉帶圍量,邊量邊說:“大!大!這棵柳杉也可稱王。”

從此,“大樹王”名揚四方。

樹大招風,更何況是被皇上禦賜的大樹。上山的善男信女紛紛傳說此樹有靈氣,其皮為靈丹妙藥,於是你偷偷剝一點皮,我悄悄揭一層肉,不消數年,“大樹王”便一命嗚呼。如今,幾人圍抱的巨大樹幹還如當初那般突突地直立著,枯死的枝條,如一雙雙幹枯的手,伸向藍天,問天:何辜?

因名累身,大樹王落得可悲可憐的下場,實是乾隆皇帝當初所料不及的。

那棵與天命比高的香果樹、出世淡然的銀杏樹和為名所累的大樹王,共生在不到百步的山間,我不知道它們是否和我一樣,也懷揣著心思,相互思量。

——選自《民族文學》2013年第一期

春探古井

那口井,像始終睜大的眼睛,自幽靜的深處,凝視著世上千年。

我小心地走近它,唯恐驚擾了它的寧靜。井沿有細絨一般的苔蘚,墨綠地附在石壁上,渾然一體,想來也是千年。雖然走近,卻不敢撫弄它,即便是輕輕的。到得這裏,隻有屏氣凝神,彎腰束手,俯身探看古井的內心,那一汪水,半明半暗,將所有的心事,似坦非坦。

時在中春,陽和方起,我們一行來到安徽亳州。過去未曾來過,卻對亳州這一地名有著興趣,不少外地人乍一讀到,常會忽略了“亳”與“毫”的差異,脫口而出念作一個“毫”。需知漢字有萬千,大都可顛來倒去多義並存,而這“亳”字卻隻有一用,便是用在了安徽這處地方。3700多年前,商代初建都於此,一代君主成湯王登高眺望,隻見沃野千裏,草長鶯飛,河流穿行,氣候溫潤,定是宜居之地。或是君王獨吟,或是文人相湊,於“高”“宅”兩字中各取其一,造就獨一無二的“亳”,盡顯尊貴。

古人遠去,留下的痕跡卻有無數,讓我這個不知端的的外鄉人在來亳州短暫的幾日裏,目不暇接,從古井走到花戲樓,再到曹操的運兵道、華佗故裏,足跡所踏之地,古井貢酒芳香四溢,連接了亳州的前世今生。

美酒何來?將軍折金鐧與長戟,投入井中;懷人桃花,年複一年;井水得桃曲,三日一醞釀,九日一循環,終成傳世美酒。因此亳州,便有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曹阿瞞,將酒藥通神的華佗。

曹操好謀略,亳州城下挖就數十裏地下運兵道,以熱鬧集市為中心,向四門延伸,有單行並行,縱橫交錯,恰如迷宮,洞壁青磚嚴絲合縫,小龕放燈,燭光映照兵士粗糙的臉龐,如蟻前行,轉彎處會心閃過,想那古井就在旁邊。阿瞞夜裏將兵士自地道運出城外,白日張揚旌旗,從城外浩浩蕩蕩進入城內,如此三番,迷惑敵軍,以一當十,敵心自然生懼也。運兵道深藏地下千年,自上個世紀初才被發現,驚為地下長城,愛酒的曹公當之無愧為世界一流軍事家。

如此才華,更有文章疊彩,於殺戮之間,英雄另抒悲憫賢達之情懷。想那燈下,案幾書卷堆放,手執古井美酒一壺,酒至半酣,不禁揮毫為詩,對酒而歌:“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鹹禮讓,民無爭訟,三年耕有九年儲,倉穀滿盈。斑白不負載。……”那日逗留古井之時,順眼讀來,不由心潮湧動,尤閱至“斑白不負載”之句,更令人噓唏不已。

古往今來,多少豪傑一腔抱負為眾生所係,理想境界崇高宏偉,然芸芸百姓所求其實甚少,卻又得來實在不易。如曹公描繪的太平之時,民富足,官清明,倉儲滿,老有所養,不為衣食憂,恩德廣濟草木昆蟲,諸般情景一一對照,但見當下各業多有歡欣,然也存悵然之處,古人尚且已見分曉,今人自當更需努力。

與曹公同時代的另一位偉大的亳州人,便是神醫華佗。華佗少時聰慧過人,卻是鑽研醫術而不求仕途,無心做官。他漫遊天下,懸壺濟世,由酒想到醉,發明了“麻沸散”,成為世界醫學史上應用全身麻醉進行手術治療的最早記載。華佗與曹公,這兩位生於亳州的奇人互為知音,互為賞識,卻又成了真正的冤家,救了曹公的華佗反受害於斯。英雄氣短,人心難測,莫當於此。

好在華佗又活在了今日。走在亳州的街頭,除了酒香,便是藥香,抑或兩者合一,既為酒鄉,又為藥都,隻有在亳州,同出一源的藥和酒才又如此魚水交融地彙聚在一起。這裏有中國最大的藥材市場,東北的人參,西南的當歸,天上的飛蟲,地下的螞蟻……隻要能入藥的,在亳州都能找到。一尊披著長袍的華佗雕像站立在人頭攢動的廣場上,清瘦的臉頰,雙目微啟,似乎思索著拿病的藥方。操著各種口音的尋醫問藥人走動在亳州街頭,偶爾抬頭看一眼華佗,眼神裏習以為常,心思那是一位熟悉的長者。

古井水綿長清甜,因此養育了曹操和華佗這樣的亳州人,也養育了一代代耕耘著這塊土地卻名不見經傳的更多的亳州人,就如雕刻在奇妙的花戲樓上的故事,主角繁多,此伏彼起,自有民間話語口傳心授,將亳州演繹下去。再看那古井,一汪水收攬了天上明月,於是天下風流,盡在其中。

我一個不懂酒的人,卻因喝了古井的水,也似乎嚐到了酒的滋味,其中的綿長沉澱了千年,而那甘甜,除來自源流,顯然還來自護井的人。

韓文德(撒拉族)《黃昏:三種斷想》節選

黃昏:我凝視晚霞炊煙和泉水

靜靜地凝視一滴血洗染的霞光

升騰著溫暖的炊煙以及

純粹清澈的泉水

我喜歡晚霞偎依天空,炊煙繚繞村莊

沁人心脾的泉水還和往常一樣

靜靜地從家門前流過

而夜色下,西天的月亮升起之前

它們是三種斷想:

是無數處女初戀的七次暈潮

是無數靈魂在村莊上空的七次盤旋

是一位虔誠的跪者最純淨的祈辭

——選自《民族文學》2013年第一期

東去赤壁

湖北有味道的山川很多,三峽不用說了,還有武當山、神農架、大別山、江漢平原、襄陽古跡……都是湖北好地方。

赤壁,對這個曾叫蒲圻的地方,我一直心懷向往,總覺得蒲圻、赤壁這些古老的名字裏一定藏有無數秘密,幾次探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次是在夜裏,到了赤壁的陸水湖,霧蒙蒙的湖麵上燈光閃爍,一眼望不到邊,第二天一早起來才發現水是那樣的清。乘船走在湖麵上,水鳥翻飛,綠波蕩漾,還有湖邊起伏的小山,清秀而寧靜。那情景就像一個夢,一直存在腦子裏。

第二次來到赤壁,是在一個天氣爽朗的日子,乘車到大江邊上,一眼就看見岩壁上刻著的“赤壁”兩個朱紅大字,頓時像是重重地撞到了心裏。設想就在這片沙礫上,這塊礁石上,曾站立過的種種人物,心潮便如眼前的大江波濤洶湧。那一刻,感覺與曆史是那樣的貼近,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那些人物都隨大江而去了,留下後人駐足沉思,難以離去,東坡先生揮長袖灑清酒: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好不叫人感慨萬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