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史與海
1
老史的臉絕對是被酒精醃的,醬紅色,臉蛋兒布滿細細的紅絲,好像被網子罩住。還有眼睛,哪兒還有什麼眼白,幹脆也是紅的。他的頭微微低垂,有點兒喃喃自語。上衣口袋露出個金屬酒壺的蓋子。蓋子很亮,十分亮,光閃閃的像勳章,又像軍裝上的銅扣子。他幾次想摸那個蓋子,手每每揚起,又在半道放下。
彼得,你喜歡船嗎?願意跟我幹嗎?他的聲音低沉粗糙,讓我想起喂馬的草料。他叫我彼得,我竟沒反對,也沒問為什麼他這麼叫我。人有時會毫無理由地沉默,無論這沉默與自己怎樣相關。說沉默是默認一點兒不假,你沒反對別人就認為是同意,就按同意的路子走。從那一刻起,我就叫彼得了。來的時候同學們說,你這陳九的名字忒難念,老外肯定發不出音,這樣見工一聽就是新手,不會要你的。我路上邊開車邊琢磨,如何向老外解釋自己的名字?好,這倒省事了,彼得,彼得大帝不也叫彼得嗎,不虧。是,我願意。我說得很慢,故意模仿老史說話的風格,甚至我聽到自己聲音裏也羼進馬料,刺拉拉的。老史似笑非笑地點點頭。我慌忙又重複一遍,是,我願意。這次沒馬料了,聲音滑潤得像沒穿衣服的女郎。老史靜了一下,突然往我肩膀上一拍,啪的一聲,好,明早上船!
紐約長島的傑佛遜港是旅遊勝地。這裏有通往新英格蘭的海灣渡輪,還泊著無數私人遊艇。一條弧形街道撒嬌般倚偎著海岸線,街道兩側密密麻麻布滿一個個餐館和禮品店。這些門麵像化妝的女人,既明快亮麗又輕佻曖昧。我原來就在其中一家海鮮館打工,那年月的中國留學生沒幾個不打工的,要不是把一杯紅酒打翻在客人身上,那個醉醺醺的愛爾蘭裔老板也不會把我攆出來。回家的路上我轉到離港口不遠的中國魚店碰運氣,老板是台灣來的山東人。他說,我自己都養不活還雇什麼人,這樣吧,你要吃得起苦,我問問老史要不要人?老史是個專門捕龍蝦的老頭,每天給這家魚店送貨,他祖上來自意大利,叫史蒂文。
第二天淩晨,我按老史說的四點鍾趕到碼頭。起床時,室友們尚在夢鄉,房間彌漫著隻有睡著後才特有的溫暖空氣。那是種混合味道,有呼吸的,也有放屁的,雖不好聞但讓人充滿倦意。我強迫自己爬起來,開著那輛破舊的諾亞牌轎車,在空蕩蕩的公路上獨行。心被即將開始的海上生活攪得七上八下。有興奮,能在海上航行,像海軍一樣,海魂衫一條藍一條白,還有飄帶,在身後像旗幟一樣飛舞。當然,就算沒有這些又怎樣,海風總有吧,海水有吧,船也是真的吧。可更多的是擔心,會不會暈船,幹什麼活,為什麼魚店老板說要吃得起苦,多苦?就這麼胡思亂想,我在冰涼昏暗的碼頭上等著老史。
突然,一艘汽船闖過來,船上的探照燈哇地打開,把我徹底籠罩在驚恐的強光之下。當你發現別人看得見你你卻看不見別人,會有沒穿衣服似的不安感。我用雙臂擋著燈光,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聽老史嚴厲的嗬斥聲擲過來:媽的,彼得,你怎麼才來!我驚呆了,他聲音怎麼一點兒沒馬料了,幹淨利落像刀切的一樣。我連忙答道,你不是說四點嗎?我準時啊。你個混蛋,我說四點開船,誰他媽讓你四點到。快上船,小心我斃了你。我連滾帶爬躥上船,跟老史撞個滿懷。隻覺得他手臂硬硬涼涼的,定睛一看,是支雙筒獵槍。我倒吸一口涼氣,褲襠裏陣陣發緊。老史轉身走向駕駛艙,順手把槍往我懷裏一塞,拿著!我摟住槍,呆呆站在他身後。
岸上燈火漸漸淒迷,最後連黑乎乎的海岸線也看不到了。海麵上的晨霧試圖阻擋我們,可船一到又突然閃開,露出深色的海水向我們張望。越離海岸遠,就越覺得海水是一個人,一個巨大無比的陌生人,我們在他懷裏漂流。隻要他喜歡就能讓我們立刻消失,仿佛根本沒存在過一樣。我開始後悔,後悔自己簡直窮瘋了,好好讀你的詩歌博士不好嗎,怎麼想起攬這麼個活兒?這老史是什麼人?他一把把我推海裏淹死誰能知道?我邊想邊看看懷裏的槍,才發現拿反了,槍口朝下槍托朝上,我連忙把它正過來,緊緊握在手裏,好像隨時準備搏鬥。
老史開他的船,看也不看我。他身上亮黃色的短雨衣很像軍裝,使他顯得格外瀟灑挺拔。他開始一口口喝著金屬酒壺裏的酒,濃濃的酒香撲向我,讓我莫名其妙產生想喝酒的欲望。我忍著,不時用眼睛盯著老史。媽的,要喝嗎?老史問我時,眼睛仍盯著海麵。要喝。他把酒壺蓋子蓋緊朝我一扔,喝吧,這玩意兒有的是。我接過酒壺猛灌幾口,故意裝作很酷。這是種極劣質的威士忌,我覺得渾身燒著了,頭轟地裂開,劇烈咳嗽起來。老史哈哈大笑,彼得,你這隻嫩雞,還他媽四點到,黃瓜菜都涼了。時間,時間懂嗎?抓龍蝦就是抓時間,幹什麼都是抓時間。我這才意識到,老史原來還在為我的遲到耿耿於懷。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暈船,我開始大口嘔吐,黃的綠的逮什麼吐什麼。我死死抓住扶欄,把頭伸在海上,那樣子肯定非常狼狽。老史仍看也不看我,把我的嘔吐不當回事,繼續吼叫著時間的重要性,龍蝦就這個時候來,晚一點兒就跑了,它們跑了我還雇你幹屁?你個傻帽。他發現我仍狂吐不止,身體幾次探到船外,二話不說抄起纜繩,一頭係在船上一頭綁在我腰上,你們中國兵當年就這麼綁我的,操,我可不想讓你連龍蝦都沒見著就掉進海裏淹死,你個嫩雞。
在一片孤獨的海上,說它孤獨是因為周圍除了海還是海。我看到海上漂著很多浮漂狀的東西,形狀好似橄欖球,但比橄欖球大很多。老史的船慢下來,應該說幾乎停下來。他走下駕駛艙,在一個浮漂下摸到根繩索,然後迅速往上拉,邊拉邊大聲喊:彼得,抄家夥,往上拉呀爺們兒。我趕忙跑上去,隻見一個黑黑的長方形籠子浮出海麵,籠子是鋼絲編的,上麵鏽跡斑斑掛滿古銅色的海草,籠子裏好像有什麼在拚命掙紮,“龍蝦!”我突然發現裏麵裝滿龍蝦,激動得大叫。媽的,你個嫩雞,當然是龍蝦,不是龍蝦難道是浣熊嗎?還不快搭把手!我這才猛醒,想起自己的使命,馬上過去跟老史一起把籠子抬到船上。籠子分量不輕,一個人抬真夠嗆。我們把它搬到船尾,那裏有個儲艙,裏麵盛滿海水。老史熟練地把籠子一側打開,將龍蝦倒進艙裏,再把籠子重新放回海裏,一點點兒沉下去。他動作流暢得像機器,每個步伐每個動作都像生產線。我意識到,這就是我要學的,那個位置將是我的位置。
太陽躍出海麵,忽一下懸在我們眼前,海水頃刻燃燒起來。我正一身臭汗疲憊不堪,看著太陽什麼感覺也沒有,隻想快點兒結束手上的工作。人們對美的感覺永遠是主觀的。你看那些海邊看日出的人,其實海邊能看個鳥日出,他們歡呼雀躍一定是閑瘋了。如果讓他們從淩晨四點開始,雙手像起重機一樣轉個不停,把多少個幾十斤重的鐵籠子在海裏搬上搬下,幾小時下來,別說日出,就算放個光屁股美女在你麵前又能怎樣。我趴在船舷一個勁兒喘氣,剛剛吐個幹淨,接著又這麼個幹法,難怪魚店老板說得能吃苦呢。
船終於開始返航。老史安靜下來,他整個身體恢複到在陸地上的樣子,鬆鬆垮垮的。返航的船速比來時慢,他躺在我身邊的甲板上抽煙,對天吐煙圈兒。那些煙圈兒開始很規則,又圓又壯,但升到某個高度突然崩潰,散漫得一塌糊塗。我突然想起剛才他用繩子綁我時說的話,你說的中國兵怎麼回事?老史停止吐煙圈兒,把煙屁股咬下來,噗一口吐進海裏。該死的韓戰,我們在851高地一仗被中國兵俘虜了。他們把我們綁在一起,就在每個人腰上,像剛才綁你一樣。你們武器那麼棒,怎麼讓中國兵逮著了?媽的,跟你說什麼來著,時間時間,就因為我們比中國兵晚十五分鍾到達高地,讓人家壓著打。要是能早些到,他們絕對不是我們的對手。老史一臉不服氣。
正聊著,隻見老史臉色突然嚴峻,眼睛又像鷹一樣亮。“你個找死的!”說著他一躍而起,從船艙抄起長槍,又把一支短槍扔給我。會用嗎?會。其實我不會,可望著他緊迫的表情就說了會。好小子,別怕,他要靠近就開槍。沿著他的目光,我發現一艘跟老史的船差不多大小的船正靠近我們。船上的人依稀可辨,是個和老史差不多年紀的白人老頭,身上也有一支長槍。老史衝出船艙,砰地朝天放了一槍。“該死的混蛋,你敢過來就斃了你,你個偷東西的混蛋。”那條船顯然不願和老史衝突,一駁船頭朝相反方向開去。那個白人老頭對老史露出壞笑,豎起中指做了個羞辱人的動作,氣得老史雙目冒火口吐白沫,衝著逐漸消失的船不停叫罵,罵著罵著又對天開了一槍,砰!
海麵重歸平靜,陽光下的海麵變得色彩斑斕,充滿藝術性。我疑惑地望著正在喝酒的老史,他紅紅的眼睛激動得要流出血來。我不明白,海不是私人的,為什麼他不能到你這邊來?再說也沒見什麼標誌,怎麼知道這塊海就是你的?老史長長歎口氣說,每個捕龍蝦者都有自己的固定海域,這是靠浮漂的形狀和顏色區分的。這片海是他爺爺打下的,為此他爺爺付出一條腿和一隻眼睛的代價。一次船被打翻,他爺爺劃著一塊破船板,幾經周折才回到岸上。爺爺傳給爸爸,爸爸又傳給他,這是家族行業代代相傳,警察不管,海岸警衛隊從不到這裏來,大家就靠世代相傳的規則維係一種平衡。如果什麼人不知深淺來此捕龍蝦,先是好言相勸,實在不行,周圍同行都會團結一致剪他的籠子,直到把他趕跑。剛才那條船主經常跑到老史的海域偷龍蝦,被老史抓到幾次,可那小子就這副流氓腔。他死定了,早晚我斃了他!老史咬牙切齒地說。
船緩緩前行,海鷗越來越多,這說明離岸近了。老史把幾隻死龍蝦剁碎拋進海裏喂那些海鷗。海鷗歡快起舞,鳴叫著爭搶食物。老史說,海鷗是行船人的夥伴,隻要看到海鷗就什麼都不怕了。你看它們撒歡的樣子,像不像孩子,像不像你養的貓啊狗啊,看你回家就圍著你轉?我望著老史鬆弛下來的麵孔,開始思考岸對捕魚人的意義,那是他們的宗教,他們的希望和全部寄托。我想起曾經在遊樂場玩雲霄飛車的感覺,一點兒都不刺激,隻想馬上下來,讓雙腳踩到地上。海洋再美,人類卻無法屬於海洋。你能像魚一樣沉進海的心髒,分享海的生命嗎?海對於人類隻能是個朋友,一個非常怪異的朋友。好的時候像情人,任你摟任你抱,可不知什麼時刻,她會毫不留情要你的命。
“該死的,彼得嫩雞,你是來旅遊的嗎?”老史突然跳起來,用腳在我肩上踹了一下。我也跳起來,不知他又要幹什麼。隻見他從什麼地方取出一盒猴皮筋兒,開始往每隻龍蝦的大夾子上套,然後按個頭大小,把龍蝦分裝在紙箱裏。我連忙跟他一起幹,幹著幹著就比他幹得還快,這種簡單勞動難得了誰。老史索性停下手,坐在一旁抽煙。我抱怨道,龍蝦又不傷人,套它何用,真多此一舉。你懂個屁,萬一夾著誰還不吃官司,這年頭什麼都是官司,不想幹就放下,我自己來。不知為何,我一點兒不生氣也不害怕,隻是微笑地對他說,噢,我都幹完了你才說,你要早說就留給你。老史哈哈大笑,該死的,你不是好鳥,一看你小子就不是個好鳥。下了船要不要跟我去痛快痛快,哦,哦,告訴我,舒服嗎?他邊說邊閉上雙眼,裝著在自己身上胡亂撫摸起來,那樣子真像個大流氓。
2
抓龍蝦這活兒看著不難,才兩個月,除了沒讓我開船,其他我都能幹。淩晨四點起錨,取籠子放籠子,分等裝箱,連把死龍蝦剁碎喂海鷗都是我的事。難的是掌握龍蝦的生活規律,像老史那樣,閉上眼能說出海底的一草一木,好像他自己就是龍蝦,隻不過是愛喝威士忌的龍蝦。他可以舉著金屬酒壺,把龍蝦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何時候往籠子裏鑽,都說個清清楚楚。聽他侃這本兒帶酒味的龍蝦經,我有種衝動,想立刻穿上潛水服跳進海裏驗證他的話,因為他說話的神態就像剛從海裏爬出來一樣。
彼得,龍蝦醒了,咱得快點兒。
你看見了?龍蝦睡覺什麼樣?
把頭靠在兩個夾子上,跟我睡覺姿勢差不多。
噓,小點兒聲,留神我把你抓走賣了。
混小子,不是個好鳥,我說什麼來著。
空曠的海麵。空曠是種力量,逼你感到一切都很輕渺。汪洋中的這條船連同我們自己,不過是天地一瞬,而海才是永恒。我們一老一少,在黎明的海麵上相互調侃,把說笑蘸著威士忌灑向海麵。海這家夥肯定也喜歡酒,要不怎麼會一見老史的酒壺就雀躍不已,把船晃得上下起伏。說到老史的劣等威士忌,自上次把我嗆得上吐下瀉,就總想給他換些好酒喝,當然不乏有拍馬屁之意,畢竟他是老板我是雇員。那天我買了瓶“奇瓦斯”,上等蘇格蘭威士忌,偷偷灌進老史的酒壺,想給他個驚喜。萬沒想到,老史噗地噴出來,操,這是什麼玩意兒,拿我當孩子嗎?喝這東西雞巴會退化的。我氣得險些吐血,中國人最恨好心當成驢肝肺,奇恥大辱,跟割地賠款差不多。我一把奪過酒壺,咕嘟咕嘟全倒進海裏。
老史望著我無奈地搖頭,你們中國人怎麼都這德行?什麼德行,少說中國人壞話。我不悅地反駁他。本來麼,老史接著說,當年在朝鮮被俘,有個叫“楊”的中國兵看守我們。彼得,中國有這個名字嗎?我點點頭,當然有,楊家將不就姓楊。這個楊長得像個娃娃。我們想吃雞,他就弄雞給我們吃。可鹽放太多,鹹死了。我們剛一抱怨,楊站起來不由分說一腳踢碎沙鍋,雞湯把火都澆滅了,結果燉雞變烤雞,味道也不錯。彼得,你讓我想起楊,那個臭脾氣小子。
晨曦映上海麵,海水仿佛去幽會拚命打扮起來,把各種顏色塗在臉上,既華麗又熱烈。有趣的是,太陽沒出來時,海水顯得焦躁不安起伏不定,讓你覺得她如果有腿,肯定在你身邊踱來踱去沒完沒了,令你發瘋。一旦太陽出來,海水就安靜了,甚至變得含情脈脈含苞欲放,這氛圍讓我倍感舒暢。我望著老史,聽他自言自語敘述往事,一番感慨漫上心頭。自到他船上打工,他脾氣似乎平和了很多,粗獷之下露出孩子般的質樸,毫無六十多歲人應有的世故。看來人孤獨太久難免就胡說八道,尤其獨自出海,說話沒人聽,死了都沒人知道,這本身就是壓力。壓力會把人推向反麵,要麼人幹嗎必須有伴兒呢。
說到伴兒,除了我,老史真沒什麼伴兒。他孑然一身,最大樂趣就是找安妮喝酒逗樂子。傑佛遜港南端有條巷子,裏麵有家叫“佩姬”的酒吧,安妮就在那裏做女侍。她乍看不到四十歲,金發碧眼楚楚風情,兩個乳房忽忽悠悠,像兩隻要躥出來的兔子,走近則發現不少細褶子已暗中爬上她的眼角,悄悄編織著歲月。
那晚老史打來電話叫我陪他喝酒。走,彼得,帶你痛快痛快。原以為他說帶我痛快是句玩笑,沒想到動真格的了。我隨他步入這家酒吧。老史進門就喊,安妮,寶貝兒,這是我說過的彼得,給他個雙份兒。安妮遠遠打量著我調侃道,他還是個孩子嘛。老史一笑,瞧著老實,不是好鳥。我臉一下紅了,很尷尬。安妮姍姍走來,帶著洞察一切的眼神,兩個鼻孔呼扇呼扇,讓我立刻明白什麼叫嗤之以鼻。她把晶瑩的酒杯放在我麵前。我坐著她站著,她的乳房和誘人乳溝擋住我的視線。我屏住氣扭過頭去,隻裝什麼也沒看見。老史哈哈大笑,一把將安妮拉到身邊,當著大家的麵就和她親吻,邊親還邊拍安妮的圓屁股,啪啪作響。“去你的。”安妮嗔怒地推開他。
我沒見過這陣勢,臊得心跳,趕緊把目光轉向他處,全身上下都難以接受我跟老史是一夥兒的事實。我四下張望生怕遇到熟人,咱畢竟是石溪大學英國文學係的博士生,還專攻雪萊,讓人發現在這兒看拍女人屁股成何體統?老史則恰恰相反,幾杯下肚更加放肆,像撒歡的狗或追逐母鴿子的公鴿子。他喊道,凱蒂,快叫凱蒂來,她不是喜歡詩嗎,彼得就是研究詩歌的博士。這一喊不要緊,周圍人的目光刷地投向我,他們肯定覺得我是個墮落分子,好好詩歌不研究跑這兒來幹嗎。我隻顧低頭喝酒裝著若無其事。這時有位女士約三十歲左右,棕發黑眼曲線玲瓏,哇地大叫起來,不得了,詩歌博士,雪萊博士,不得了。她說著坐在我身邊。“我是凱蒂。”她向我伸手。我是彼得。先聲明,我可不是博士,隻是博士候選人。不得了,不得了。凱蒂根本沒聽我說,就這麼“不得了”地看著我。
那天折騰到很晚。就屬老史最忙,一會兒發著酒瘋對凱蒂說,彼得他,他他媽假正經,甭理他。一會兒又把手搭在安妮肩上朗聲大笑,和周圍人講黃段子。過去我以為隻有中國人講黃段子,鬧半天這是國際性娛樂活動,根本不分種族國籍。更奇妙的,老史講的有些段子我在中國就聽過,當然是中文的,內容大致相同。比如他說,一個嫖客,隻剩下五塊錢,他想要,算了算了,不細說。鬼曉得是美國偷中國的還是中國偷美國的,無所謂,酒吧裏所有人隻管哈哈大笑,安妮和凱蒂也跟著笑,笑到流淚。我發現再俗的女人一流淚俗氣就沒了,起碼減半。
3
第二天上船老史就不搭理我,離岸時他還故意拉了把汽笛,嗚地嚇我一跳。倒不是我膽小,淩晨四點,碼頭附近居民尚在夢中,能不鳴笛就不鳴笛,這是老史自己定的。碼頭非路口,既無行人也沒車輛,除了深色的海就老史和我,莫非他是衝我來的?我沒吭聲,不理他,誰知他又搭錯哪根筋。一路上他不說話, 我也不說,隻聽船舷兩側的浪花憂慮般沙沙響個不停。此刻的海麵突然很靜,像瞪眼觀望的孩子死死盯著我們。我堅信海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她肯定察覺出老史和我之間進行的冷戰,否則為什麼會一反常態安靜起來。
直到起籠子,矛盾終於爆發。有隻籠子死活拉不動好像卡住了,我拚命拉,兩臂肌肉山梁般隆成一條條。老史,我學著他的口吻,爺們兒,搭把手啊!老史紋絲沒動,繼續抽他的煙。操,幹我屁事,這是你的活兒,我拉要你何用?等我好容易把籠子拽上來,這口悶氣再也忍無可忍。我衝他大叫,活兒是我的,龍蝦可是你的。繩子脫了手,龍蝦沒了籠子也沒了,幹我屁事!老史你幹脆說,到底哪根筋錯了?我哪根筋錯了,正要問你。你對凱蒂什麼態度?人家找你說話你愛搭不理,生把她晾了一晚,什麼意思,你個屌博士有什麼了不起。我這才明白老史為何使性子,原來為了凱蒂。這女人瘋瘋癲癲,就知道說不得了,我跟她說什麼她既不聽也不懂,或既不懂也不聽,都一樣,讓我怎麼理?再說凱蒂跟你什麼關係,幹嗎這麼護著她?你喜歡你留著,發給我幹嗎。老史一聽更火大,放你娘的屁,別不識抬舉,你他媽個中國佬,能玩美國妞兒還想怎樣。
你說什麼?
我呆住了,空氣凝滯得像塊水晶,我則是裏麵的琥珀,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血漿呼地噴進腦子,把每個毛孔漲立起來。好,總算你說句實話,我是中國佬,改不了也不想改。老子不稀罕美國娘們兒,知道為什麼?老史自己也傻了,兩眼發直像幅恐怖照片,拿酒壺的手不住顫抖,為,為什麼?因為我希望你說的那個中國兵就是我!說完我抄起救生圈,望了望前方清晰可見的海岸線,對不起,中國佬辭工了,救生圈用後還你。好你個彼得,不跳你是雜種。跳就跳,閃開點兒,攔我你是雜種。一轉身,我撲通跳進海裏。
雖說是七月,清晨的海水依然很涼,凍得我一激靈。海水的浮力將我推出水麵,分不清我是跳進海裏,還是大西洋底來的人。我大口吸氣盡力適應水溫。為了取暖,我索性躺在救生圈上脫掉外衣,讓陽光直射赤裸的胸膛。老史開船跟著我,我則故意離開航道讓他無法靠近,氣得他哇哇大叫,最後帶著吼聲遠去。就不理他,神經病老史,竟說出這種話!中國佬怎麼了,中國佬俘虜過你,號稱強大不過打個平手,憑什麼瞧不起中國人。我越想越氣拚命劃水,爭取早些上岸。這點兒距離算什麼,當年跟一幫同學從北戴河遊到秦皇島,比這遠多了。心裏沒底我才不跳,中國佬從不打無準備之仗。
可人算不如天算。我很快適應了水溫,奮泳前行。遊著遊著,突然覺得有股巨大力量將我橫推,怎樣抵抗都無濟於事,我仿佛墜入急流,又像麵對一堵無形之牆難以穿越。海流,一定是海流!一股恐懼襲上心頭。我會被衝向何處?隻怕還沒上岸就被鯊魚給吃了。北戴河秦皇島那是內海,像個湖。可這是大西洋,離岸再近也是純粹的海洋。我全身強烈地呼喚岸,這呼喚令以往所有的欲望不值一提。真正的海永遠迫使人麵對死亡,正因為麵對死亡才更明確生的含義。我想到老史,想到我們共享的海上生涯,手中的船纜是兩股繩子絞著勁擰在一起,哪根一鬆另一根就斷。生命的交織,早讓文化種族,甚至性別差異都不再重要。隻有生命,赤裸的生命,在巨大異類的海洋麵前,合並同類項地融為一體。老史真是那個意思嗎?他此刻在哪兒?我這麼胡思亂想隨波逐流,心中一片空白。可命運很奇怪,它往往是一堆不可琢磨的機遇組合,完全沒有邏輯。當我奮力掙紮手足無措,突然覺得海流好像停了。我半躺在救生圈上伸長脖子四下張望,哈,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漲潮了,他媽的漲潮了!海水一波波,像一雙雙手把我向岸邊輕推。我唯恐天下再亂,拚命使出最後力量全速衝擊,越來越近,岸上行人和車輛都已看清,甚至連碼頭旁麥當勞的油煙味兒都幾乎聞到。這時,雙腳猛地被絆了一下,我屏住氣一股腦躥上海灘,趴在滾燙的沙子上再不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