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低雲暗。陳秀雲透過狹小的窗子,望著陰沉沉的天空,多少心裏話,何處去訴說?多災多難的祖國,幾百年來你受盡欺淩,不就是因為一窮二白?祖國的強盛繁榮是和科學文化的發展相聯係的。可為什麼在這個古老文明的國度裏,懂科學、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命運如此蹇連!
看看眼前這個工廠,本來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安振東來了,領著工人製造整流器,工廠絕處逢生,柳暗花明。對這樣一個懂技術、有貢獻的知識分子,為什麼老揪住他的小辮子不放呢?
幾天過去了。陳秀雲麵前還是那張白紙,她想寫的不能寫,她不想寫的,誰讓寫也不行!
宣傳隊狠抓“階級鬥爭”的結果是:生產下降,上班時間甩撲克的人和開會打呼嚕的人越來越多。上級領導發現了問題,撤走宣傳隊,調整了領導班子,陳秀雲擔任工廠黨支部書記。
陳秀雲勵精圖治的第一個決策,是再次起用安振東。又經過一番激烈的爭論,領導班子內才以4比1通過繼續讓安振東負責全廠的技術工作。
奇跡出現了。就在十年內亂期間,我國整個國民經濟蒙受嚴重災難的時候,這個街道小廠卻在穩步前進,無論是產值、利潤、廠房麵積、資金,都成倍地增長。到後來,這個工廠已能生產12個係列、近百種規格的整流器和其他電器產品,其中有兩項產品填補了國內和省內空白。產品質量連續被評為全省第一名。1980年,這個廠就被評為省的先進企業了。
陳秀雲捧回了省政府頒發的獎狀,全廠工人喜笑顏開,連當年泄氣的也說話了:“沒想到陳書記真有兩下子!"
陳秀雲是有兩下子。在動亂的年月,她思考的不是個人的安危和榮辱,而是工廠的生存、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為此,她從泥沼裏捧出一顆明珠,讓它去照亮一線天際。自己沾了滿身泥汙,她也心甘情願。房子的風波
那是1973年春天的一個寒夜。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昏暗的汽車站台上還擠著許多等車的人。那時,幹什麼都困難。哈爾濱流傳著這樣的民謠:“要買菜,排長排,上汽車用腳踹。”說的是買菜乘車之難。經過三次“衝鋒”,陳秀雲終於擠上了去香坊的公共汽車。
唉,老安上班多不容易,每天要在公共汽車上擠3個小時!他的家太遠了。有時一上新產品,他在工廠連軸轉,晚上就往桌子上一躺。工廠沒有食堂,他連口熱飯都吃不上。這回到底累病了。今夭,她代表黨支部去慰問老安,順便和他商量一件事。
當她輕輕推開安振東家虛掩著的房門,雙方都很吃驚。老安夫婦沒想到陳秀雲這麼晚趕這麼遠的路來看望他們。陳秀雲也沒想到,安振東正帶病伏在桌子上畫圖紙。
“陳書記,快請坐,快請坐!”老安夫婦不知說什麼好。
陳秀雲環視著這間板夾泥的小屋,除了床就是這張桌子。老安在桌子上畫圖紙,孩子們隻好伏在床上寫作業了。
“老安呐,咱們廠子在道裏東八道街騰出一處房子,有37.8平方米,準備讓你去住,你看怎麼樣?”陳秀雲對安振東說。
“啊?!”安振東知道陳書記是從來不開玩笑的。但是,他想,這是不可能的,廠子有史以來第一次給職工解決住房,怎麼能給自己?!
“不,不!陳書記,組織上的好意我領了,可千萬不能給我,我……我還戴著‘帽子’!”安振東惶恐不安地說。
“我們商量過了,你對廠子貢獻最大,家遠,房子又小,你身體又不好,按貢獻,按條件都應該分給你!”陳秀雲誠懇地說。
“不,不1分給我,你們擔的風險太大了,還是分給廠領導和老工人好。要說貢獻,你比我大,你家的房子也挺困難!”安振東怎麼也不肯接受。
是呀,住房難,對於這個小廠黨支部書記也毫不例外。全家5口人,老少三輩,兒子、女兒都快比自己高了,擠在一間13平方米的住房裏,放上3張床,連擺桌子的地方都沒有。為房子的事,這些年她也沒少發愁。這次廠裏分房子,陳秀雲不是沒有考慮。可她想,如果把房子留給自己,群眾會怎麼想?他們還能相信我嗎?我還靠什麼去要求別人!如果把房子分給安振東,他會感到黨的政策的溫暖,工作的勁頭會更足,工廠的生產會上得更快。她思前想後,還是個人利益為小,黨和群眾的利益為大。在領導班子研究房子時,她第一個提出要把這套房子分給安振東。
“老安,不要再說了,準備搬家吧!現在廠子還有困難,咱們好好幹,把廠子搞好了,有了錢,多蓋些房子,大家的困難都能解決。”
陳秀雲走了。安振東一家站在寒夜中, 目送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他們淚眼朦朧了。這是一個普通的寒夜,又是一個不尋常的寒夜。老安夫婦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在那初陷鐵窗的日子,他覺得自己是被遺棄在荒野的孤兒,寒冷和野獸隨時會把自己吞掉。後來,他想,黨―母親還在,總有一天自己還會被母親所召喚。可是,文化大革命一來,他感到一切都幻滅了,仿佛回到了茫茫的荒野。 自從認識了這位普通而又那樣貼心的黨支部書記,他便感到一股暖流緩緩地流入自己的心田,冰冷的心又開始複蘇了。火種還在,火是不會熄滅的。黨還在,就在我們的身邊。
“老安,我們的命真好,遇上陳書記這樣的好人。”妻子說。
“是呀,是我們的黨好,才有陳書記這樣的好幹部!”老安說。
天亮了。玫瑰色的霞光,透過窗子照進這間陰冷的小屋。可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早晨啊!
安振東搬家了。在無數專家學者被掃地出門,以山野為家,與豬狗為伴的時代,安振東竟戴著“反革命”的帽子搬進了寬敞的新居。老安全家象過年一樣高興。幾個孩子又蹦又跳,妻子不時地擦著眼角的淚。安振東深深懂得這不僅是家庭空間的增加,更重要的還在於作為人的尊嚴、做為一個愛國知識分子的存在,得到了黨和人民的承認。而這,是他盼望已久的。
聽說廠子的第一間職工住房分給了安振東,有人吹來了陣陣冷風,“咱們還不如反革命吃香……”告陳秀雲的匿名信也寄到了上級機關。可不要小瞧匿名信,它是和大字報相媲美的一種武器。陳秀雲可不在乎這一套。你來暗的,我來明的。看看光明和黑暗誰勝誰負。
在車間召開的全體職工大會上,陳秀雲大聲疾呼:“請同誌們想一想,誰對廠子建設貢獻最大?難道有這樣為國家利益、人民利益起早貪黑,廢寢忘食地工作的反革命嗎?難道我們隻允許他拚命幹活,就不應該給他以休息和學習的一席之地?”陳秀雲平時說話輕聲慢語,今天,她激動了,語調激昂。聽著,聽著,有的工人掉淚了。安振東捂著自己的臉,怕哭出聲來……溫暖啊,溫暖,飽經嚴冬的人,終於得到了溫暖。
陳秀雲一不做,二不休。在分給安振東房子之後,又幫助一個犯過罪,現在為本廠建設做出貢獻的助理工程師解決了住房,還想方設法為其他幾個有突出貢獻的同誌維修和擴大了住房。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這是莎士比亞的感歎,這對於女共產黨員陳秀雲來說是完全不適用的。她常說:“有什麼可怕的!我堅持的是真理,又不是為自己!”是呀,無私才能無畏。向死亡挑戰的勇敢者,首先忘掉的是自我。在風險麵前兩腿打顫的人,往往是在打個人的小算盤。
幾年過去了。工廠的22名職工搬進了新居,40多戶職工改善了住房條件。可陳秀雲還住在那13平方米的鬥室裏。前兩年,她愛人單位在本樓上給調了一間住房。這是一座和電影《鄰居》一樣的筒子樓,家家戶戶要在走廊做飯,擁擠,吵鬧。她家的兩間房子一間在走廊的南頭,一間在北頭,生活自然很不方便,可她還是為更多的職工住上比她好的住房而高興。
到這兒,房子風波就算完了。可能有的人不以為然,不就為一個知識分子解決了一間住房嗎?是呀,可你不要忘記,這間房子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政治形勢下解決的!君不見,即使在今天,為自己興建“莊園”、“別墅”,不惜揮霍國家大量錢財,不擇手段擠占本應分給知識分子的住房,這類事情不是還屢見不鮮嗎?遺憾的是,幹這種事的人,有的也和陳秀雲一樣有“共產黨員”的稱號。
“真要坐牢的話,我去坐!"
煤礦裏最嚴重的事件,莫過於瓦斯爆炸。而礦井裏各種電器的一個電火花都可能點燃瓦斯,引起礦毀人亡的大爆炸。十分遺憾的是,我們國家井下電器防爆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致使成千上萬的煤礦工人的生命受到嚴重的威脅。
敬愛的周總理生前為這件事著急,中央的許多領導同誌為這件事著急。國家有關部門多次把研製井下防爆設備的任務下達給全國一些知名的工廠和研究機關。可惜,那個時候,政治家多於實幹家,他們成夭談論的是黨和國家的顏色,卻顧不上煤礦工人的死活。
1975年,一機部通過黑龍江省機械局把井下防爆整流器的研製任務交給了這個已有了些名氣的小廠。
這個產品要不要接?廠黨支部和全廠工人都瞅著安振東。老安的心裏很不平靜:作為一個愛國的知識分子,誰不想發揮自己的專長,以報效祖國。可是,這個產品搞好了是填補了國家的空白,弄不好是炸彈,人命關天!別人出了問題好說,我出了問題就不得了!老安真有些打休了。科學技術,作為整個人類智慧的結晶,本來是沒有階級性的。可是我們把它塗上了過多的政治的、階級的色彩,這使許多才華橫溢的知識分子望而卻步。
他回到家和妻子一說,妻子就掉淚:“剛過上幾天好日子,你可別張羅了!你再進監獄,我們家的日子……”她說不下去了,是呀,這些年,她吃的苦太多了。老安被抓進監獄那年,她才22歲,牽著剛會走的,抱著正吃奶的,淚人似地去探監。老安沒工資了,她靠一個化驗員微薄的工資,怎能養活兩個孩子!鮮血對於生命是寶貴的,而她為了孩子的生命,為了這個家庭的生命,出賣過自己的鮮血……出獄了,老安回到家,兩個孩子長得壯壯實實,可她臉色蠟黃,骨瘦如柴,他真想抱著妻子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