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落葉(1 / 3)

大海落葉

小楔

在馬來西亞西北靠近印度洋上,有一個小島叫檳榔嶼。檳榔嶼有一座著名的港口城鎮―檳城。檳城的海灘上有一座猙獰可怖的巨大古堡。它虎視眺耽地屹立在陰沉沉的海灘石岩上。每當陰雨天氣,它在雨幕霧影中若隱若現,伴隨著海濤的音響,還有那大群的烏鴉和海鷗,那“哇哇”的怪叫,使得氣氛愈加陰森可怖。這就是檳城有名的康化利堡。二百年前,英國殖民主義者占領這座島嶼的時候,修築了這個堡壘。

這天傍晚,一個身穿米色風衣的人,沿著海灘公路匆匆向這座平常人跡罕至的古堡走來。這人身材不高,麵容消瘦。一雙大眼機敏地環視著前後左右。他走到城堡下邊,停下來昂頭觀察那高聳的堡牆。然後,又順著堡腳往上走。他的腳步聲驚動了古堡上的烏鴉,“哇”的一聲,群鴉惶然飛騰。一時,康化利堡上空飛起了一片烏雲。那人又停下來聽了聽,確信裏邊沒人後,便拐向康化利堡的入口。他推開古堡兩扇沉重的鑄鐵大門,進入古堡內院。內院空曠的場地上,長滿了綠茵茵的小草。草坪邊緣,有一道石頭階梯。那人拾階而上,一會工夫便到了古堡上頭。

古堡上荒草薑薑,並排著三門鐵鑄古炮。他在古炮上坐下來,接著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這時,最後一片晚霞,己開始沉向天邊海底了。

他顯然是在等候什麼人。晚霞消逝,夜幕下垂。過了一會兒,下邊的海灘公路上遠遠傳來一陣汽車馬達聲。在山腳拐彎的地方,一輛小汽車出現了。汽車在古堡下停住,一個人跳下來,然後揚聲叫道:“上邊是駱業先生?”

“是的,請上來吧。”

一會兒,那人也在古堡上出現了。

“您是K報的記者先生嗎?”

“是的,”那位後來者說,“敝報接到您的信後,委派我來赴約。先生,您選的這個會麵地點,未免太清靜了吧?”

“我不能不考慮我的安全,先生。”

“您在信中說,有一個極為重要的新聞材料要向我們提供,不知是哪種類型?”

“一個極其複雜,而又十分駭人聽聞的海難事件。”

“哦,”那記者略略顯出有點失望的神色,“是一艘輪船沉沒的故事嗎?”

“不,”駱業說,“如果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海難故事,我也不會萬裏迢迢專程從美國跑到檳城來請求貴報幫忙了。我要向您提供的是一件有複雜背景的海難事件,它涉及一樁駭人聽聞的陰謀。我認為這個事件,唯獨K報揭發最合適。”

“您能講得更具體一點嗎?”

“記者先生可曾聽說有一家叫作‘三友’的輪船公司?”

“您說的是台灣的‘海狼三友’?”

“是的。海狼三友是這家輪船公司的三位創始人。他們的名字是:夏侯健、馬堅白、林浩。在台灣海運界,他們是名聲卓著的人士。三友公司的兩艘最大的輪船是莊敬號和自強號。我所說的海事,就發生在莊敬號。”

“如果我沒記錯,”那記者說,“這兩條船是同一船廠建造的姊妹船。莊敬號的船長是林浩, 自強號的船長是夏侯健。這兩艘輪船都是環球航線的定期班輪。”

“是的。”駱業說。

“不久前,”記者又說,“莊敬號路過本港,敝報還在航運情況的專欄中報道過它進出港口的時間……”

“不錯。”駱業說,“但莊敬號此後的情況,記者先生就不知道了吧?”

記者點點頭。

“我要向貴報提供的新聞,就發生在莊敬號上。莊敬號離開檳城港,駛向它的目的港紐約的S錨地時,同一艘油輪相撞了。那艘油輪被莊敬一號攔腰切斷,油輪上溢出的石油,爆發成一場駭人的大火。這場空前的火災整整燃燒了七十二個小時,全體船員,無一幸免。”

“嗬,上帝!”記者輕輕叫道,“但願您講的隻是一個故事。”

“遺憾的是這一切都是絕對真實的。而且,這場海事,完全是人為的。”

“您掌握內幕和罪證?”

“是的。”駱業說,“我所提供的一切材料,足以經受國際海事法庭的考驗―”

“您打算用什麼樣的代價出讓這條新聞材料呢?”記者問。

“一萬美元稿酬。”

那記者一愣,跟著就怪聲怪氣地笑起來:“您開玩笑,駱業先生。別說是一萬美元,就是一千萬美元,也不可能。”

“我並沒有強迫任何人接受我的條件。”駱業冷冷地說,

“我想提醒記者先生,這條新聞也許不會使貴報發大財,但卻關係到你們這家報紙的存亡。”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想先提一個問題,”駱業說,“K報和台灣的雙K保險公司是什麼關係?”

那記者遲疑了一下,不作答複。

“人所共知,”駱業說,"K報和雙K公司是同屬一個財團,一個資本的。如果,雙K公司倒閉,K報也很難生存。而三友公司的輪船保險正好都在雙K公司。現在,記者先生,你該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了吧?”

“唔!”那記者震動了。

“根據法律,一艘輪船發生海事,保險公司要賠償它的全部損失。莊敬號此次海難,是毀滅性的,也就是說,雙K公司如果不能在海事法庭上證明這艘輪船失事是出於陰謀,那就要無條件的進行巨額賠償。莊敬號的基本造價是一千五百萬美元……”

“啊―”那記者不禁失聲叫起來。

“還有,”駱業繼續說,“船員的人壽保險,一萬六千噸的貨損……”

記者開始不安地搓著手掌了。這筆賬,是很清楚的。駱業冷眼打量他,又逼進一步說:“相比之下,我這一萬美元的要價,實在是太低了呢!”

記者沉默了一會,終於說,“您講的很有道理。但是,我

現在無權向您作出答複。駱業先生,您能不能給我時間,同

報社聯係一下?”

“您回報社嗎?”

“不,我汽車上有高頻無線電話。”

“請便。”

那記者慌忙跑下城堡。過一會兒,城堡外的汽車上響起他的呼叫聲。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康化利堡的周圍飄浮著一

層淡淡的夜霧。不遠的海麵上,不時傳來輪船低沉的汽笛聲,在古堡上空回旋。

大約十分鍾後,那記者回來告訴駱業,說報社老板同意成交。但這筆巨額稿酬要在新聞見報後支付。

說罷,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本蓋有報社印章的信箋。然後說:“駱業先生,請把您的材料拿出來吧。”

駱業撩開風衣,從裏衣袋中掏出一個大信袋。這信袋中裝著莊敬號的航海日誌,還有一堆照片,一疊寫滿字的稿紙。

記者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巧玲瓏的袖珍電筒,開始翻著駱業拿出來的資料。他先檢驗了莊敬號的航海日誌,然後,又一張張地翻閱那些照片。

幾乎每一張照片都引起記者先生的驚呼。這些照片從不同的角度,真實地拍下了莊敬號遇難時的鏡頭。那熊熊的烈焰,那噴射中的油龍,那布滿油和火的大海,那在甲板上驚呼狂奔的水手,還有那燒焦、卷曲的屍體……

富有經驗的記者不用細心鑒別就能斷定,這些照片是極為珍貴和真實可靠的。然後,他又翻閱那些稿紙,這是一篇極為完整、生動的長篇通訊報告,它詳細地記錄了莊敬號遇難的背景和全部經過,這一頁頁稿紙應該說是用鮮血和淚水寫成的……

記者把這些寶貴的材料裝進自己的口袋。然後,他掏出一支精巧的“馬克”筆(一種字跡很粗的筆),請駱業在契約上簽字,並問了駱業的彙款地址。駱業告訴他的是一家叫V·G博士診所的美國私人醫院的銀行帳戶。

記者開著汽車走了。

康化利堡此時已是一片漆黑。駱業走到古堡的鐵門前,輕輕把門掩上。然後,他把風衣脫下來,鋪在柔軟的草坪上,躺下身來,靜靜地看著天空的星星。

第二天,天還未亮,駱業就翻身爬起來,沿著海灘公路向港口碼頭走去。他佇立在碼頭上,默默地凝視著那些遠洋航船……

第 一 章

台灣三友輪船公司的另一艘遠洋輪船自強號,在晨曦中.開進檳榔嶼專供遠洋輪船拋錨的佩雷錨地。

根據航海慣例,外國輪船進入所在國家的港口,要由這個國家的引水員上船引航。從馬來西亞的引水員登船時起,自強號的船長夏侯健便把輪船駕駛權交給了引水員。

這位年近六旬的老船長,迎著海風站在艦橋上,長時間地注視著越來越近的檳榔嶼山影。他那蒼白的鬢發迎風飄動,他那深沉的目光,流露出一種淒苦的表情。

“Captan(船長)!”那個身材矮小的馬來西亞引水員大聲呼叫。

夏侯健沒有任何反應。

年輕英俊的大副林水悄悄走到船長身邊、小聲地叫:“大伯,引水員先生叫您哪。”

“哦―”夏侯健才猶如夢醒。他走到引水員麵前,抱歉地用英語說:“嗬,對不起! 引水員先生喊我?”

“是這樣―”那引水員說,“我準備將貴輪安置在一艘中國大陸的輪船旁邊拋錨,不知您是否同意?”

“難道就沒有別的錨位嗎?”

“您看,右舷前方,渡輪航道以裏,有一艘英國輪船,兩艘日本輪船和一艘來自漢堡的集裝箱船錨泊。這幾艘船,很快就要進入貨位裝卸貨物;左舷前方,有十三艘輪船,錨位已經很緊了,再擠進去,潮水變化時,我怕會造成碰撞;正前方倒是隻有一艘輪船,不過那是一艘蘇聯船,如果船長先生願意,我可以―”

“NO!”夏侯健皺著眉頭叫。

“正因為我估計到船長先生不願停在蘇聯船舶的旁邊,所以,我才考慮泊在左舷靠後方向那艘中國船的旁邊,這也許是最恰當的。”

夏侯健的目光停在引水員所說的那艘中國輪船上。老練的引水員對錨泊的分析是合理的。

“從航海條件上看,”那引水員又說,“在那艘中國輪船附近拋錨也是最理想的。那兒的底質好,不會拖錨;用駁船裝卸貨物很方便。船員上岸離碼頭也很近。”

夏侯健依然有點遲疑。這時, 自強號緩緩的向前滑行,眼看就要錯過良好的錨位了。夏侯健拿起望遠鏡,觀察那艘中國輪船。

這是一艘新下水的萬噸級散裝貨輪,造型優美,漆光明亮的船頭兩舷上寫著兩個醒目的大字:泰山。船尾旗杆上是一麵鮮豔的五星紅旗。

林水叫道:“大伯,您看那船上的人在向咱招手呢。”跟著他情不自禁的喊,“喂,大陸―老鄉!”

夏侯健急了:“林水,你又要惹禍!”他鐵青著臉,對引水員說,“如果沒有更好的地方,那隻能在此拋錨了。”

引水員點點頭。夏侯健又說:“不過,不要靠的太近。”

一個小時後, 自強號錨泊結束。

送走了引水員,老船長夏侯健便回到自己的船艙去了。他站在舷窗前,凝視著檳城的山光水色、樓宇街景,心情悲個倉,難以形容。

他的不幸遭遇,就是在這個熱帶小島上開始的。多少年來,這座小島象磐石一樣壓在他的心頭。

他正在回憶那痛苦的往事,這時,艙門開了。大副林水進來叫:“大伯!下邊的水手向我請求,放小艇到泰山號上去串串親……”

“什麼?”夏侯健瞪大眼睛,“胡鬧!這準又是你的主意!”

林水眨眨眼,說:“大伯,這怎麼能說是胡鬧呢?最近,在香港、橫濱、曼穀,我們不少船員都同大陸船員有接觸,這本來是好事麼!”

“別說了!”夏侯健說,“林水,你近來越來越不檢點了。我對你說過不止一次,這樣要惹禍的。你再不聽,我就寫信告訴你父親。”

林水笑了:“大伯,我阿爸來信說,他在漢堡港還到一艘

大陸船上去作過客呢!”

“在我的船上,”夏侯健惱怒地說,“不允許!”

林水的嘴喊起來了。夏侯健暗暗地歎息著。麵前這個青

年人,使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兒子夏侯碧葉。一時,他心頭絞

痛起來。

“好啦,好啦,”夏侯健捂著胸說,“你去給我備艇,我要

到泰佛寺去。”

林水高興了:“我陪您去。大伯,檳城的幾大名勝古跡:蛇廟、緬佛寺、泰佛寺,我還沒去過呢!還有什麼猴園、康化利堡,都很迷人。大伯,您領我去觀光觀光吧。”

一聽猴園和康化利堡,夏侯健的心頭不覺一沉。他說:

“快去準備交通艇!”

乘小艇到檳城碼頭隻須十分鍾。

當夏侯健的腳踏上港口的土地時,他的心髒有幾秒鍾停止了跳動。悲慘的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十四年前,他的妻子,就慘死在這片土地上;十四年前,他在這裏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

在碼頭的海關卡口,在向馬來西亞移民局和海關關員出示了海員“派司”後,他默默地領著林水來到外邊的大街上。

在夏侯健的記憶中,這座小小的城鎮除叫檳城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喬治市”。這個帶著恥辱的殖民主義氣味的名字,現在已在馬來西亞的地圖上消失了。唯有那座作為舊時代標誌的鍾樓仍在碼頭不遠處聳立著。再往前走,就是那片荒涼的海灘,海灘上,是那座對夏侯健說來充滿恐怖和痛苦的康化利堡。

一別十四年,街景已經變的陌生了。十四年前的路,已無舊跡可尋。一片新辟的廣場上,巍然屹立著一座高大漂亮的大廈。那大廈迎麵的無數變色玻璃窗,代替磚牆,在陽光照射下,光彩閃爍。

“大伯,往泰佛寺怎麼走嗬?”林水問。

夏侯健茫然地搖搖頭。

夏侯健隻得攔住一輛出租小汽車。小汽車飛快地向前行駛,夏侯健.從車窗中注視著沿途的街景。

檳城,這個總共不過四、五十萬人的小城市。由於居民大多數是華人,這裏的街道仍然保持著濃鬱的中華民族的文化特色。馬路兩邊的商店懸掛的都是中文招牌:布鋪、雜貨攤、茶葉店;還有供奉在門前的香火神抵、貼在門扇上的鬥大的“福”字。這一切,都使夏侯健重又陷入遙遠的回憶之中。這一切,卻使林水興奮的嘖嘖驚歎起來。

“大伯,”林水問,“這兒的華人,生活習慣為什麼就沒有變化呢?”

“因為他們眷戀自己的故土。”

“可為什麼在台灣,有些人的故土觀念卻變得那麼淡漠呢?更有一些遊離分子,還想把台灣的民眾從中華民族中分害9出去,這是為什麼?”

夏侯健不吭聲。這個問題,的確是很難用一兩句話就說清楚的。汽車在飛駛,一條寬闊潔淨的街道出現了。夏侯健發現這一帶變化不算大,神學院、華僑中學,都還是老樣子。馬路兩邊,碧樹蔥籠,火紅的芙蓉樹,高高的大王椰,顯示著熱帶城市的獨特風光。沿街的小攤販,叫賣著香蕉、菠蘿、蜜柑、西瓜。

汽車停在一片樹叢下。夏侯健和林水下了車。這時,一陣海風吹來,從路邊的綠樹叢後邊,傳來一陣暢心悅耳的叮咚聲,風搖樹動,綠葉後邊影影綽綽地閃現出一座八角神亭。原來那叮咚聲來自神亭的飛簷吊馬,吊馬象銀片般地在陽光下閃爍。

“大伯,那就是泰佛寺嗎?”

“那是緬佛寺。”夏侯健說,“你看那對麵,它才是泰佛寺。”

林水看到馬路對麵還有一座廟宇。他說:“大伯,我先到緬佛寺去看看。您瞧那小亭子多美!”

“那是優婆毯多羅漢尊者神亭。”

“嗬,是羅漢亭。亭前還有一個水池呢。大伯,一會我到泰佛寺去找您。”

驀然,夏侯健想起了兒子夏侯碧葉。十四年前,他第一次領他來這裏遊覽時,也是這樣大喊大叫的。如果碧葉還在,不也象林水這般年紀麼?……他痛心地望著林水的背影,正要轉身往泰佛寺走去。突然,在一株青翠茂密的玉蘭樹下閃出一個人來。

“先生,您是自強號的船長嗎?”

“是的。”

夏侯健打量著來人,這人身材精瘦,手臂上搭著一件米色風衣。一身淺藍色的水手工裝,開領處露出海魂衫。兩隻眼很精神,但臉色很黑,一頭長發披散著,很難判斷他的年齡。

“我想請船長先生幫幫忙。”那人說。

“你是一個水手?”

“是的。”

“你要我作什麼呢?”

“我想在自強號上謀求一個職位。”

不知為什麼,夏侯健對這個突然出現的水手很反感。他冷冷地說:“很抱歉,我的船上已經滿員。”

說罷,他轉身向泰佛寺廟門走去。

泰佛寺大殿前的廣場比較寬敞。兩條巨大的泥胎彩塑飛龍,拱衛著大殿正門。善男信女們進殿要淨身赤足。因此,門外的腳踏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鞋靴和檳城人常穿的拖鞋。

進正殿,是有名的檳城臥佛。這臥佛也是泥胎彩塑,長一百零八英尺,笑咪咪的側身躺臥,俯視著芸芸眾生。

夏侯健站在臥佛前,一股難以抑製的熱流在胸腔中衝動。十四年前,當他捧著愛妻的骨灰甕到這裏時,他曾祈求臥佛保佑他,讓他有朝一日能和兒子一起來超度親人的亡靈。但這虔誠的希望竟象夢幻一樣,未能實現。

誰在冥冥之中主宰人生呢?

夏侯健一生除信仰三民主義外,再就是佛。他把自己一生中的不幸都歸結於命。他在佛的腳下歎息,他預感自己後半生也許更悲慘。

繞過臥佛,是另外一種境界。這裏燈光暗淡,氣氛肅殺,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陰山背後”。在臥佛的後背上開放著密密麻麻、狀若蜂巢的架眼小洞,就在這些小小的洞穴中,貯藏著無數白瓷藍花骨灰甕。

每隻骨灰甕上都嵌著一張照片,同時寫著死者的姓名、年齡、籍貫,有些還附有死者的遺言。

夏侯健在一個骨灰甕前站住,他掏出手絹輕輕擦掉照片上的積塵。這照片上的女人麵容娟秀,沉靜的眼神中,好象還略帶一絲如泣如訴的哀怨。

突然,夏侯健驚然一震,瞪大了眼睛。他看到在寫著死者姓名“君子蘭”的旁邊,有用刀刻下的一行蒼勁有力的字:我在夢中看見了你。

這句話在哪兒見過呢?……對!這不就是夏侯碧葉小時候最喜愛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蔚藍的王國》中的最後一句嗎?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結了’。尤其使他震撼的是那熟悉、蒼勁的筆跡。

他甚至聽到好象有人在喃喃低語:“嗬,蔚藍的王國!藍色,光明,青春和幸福的王國啊!我在夢中看見了你……”那聲韻,那語調,甚至還有那噓噓的鼻息,都使人感到毛骨諫然。

夏侯健猛然轉回頭:“誰?”

“是我,船長先生。”原來是那個水手。

“……”

“把屠格涅夫的詩用在此處,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你為什麼總纏著我?”夏侯健怒衝衝地問。

“您怎麼能這樣說呢?船長先生。糾纏您的,應該說是這位夫人的亡靈。”

夏侯健扭頭就走。他找到寺廟的主持僧人,問:“最近有人來祭奠過君子蘭女士的亡靈嗎?”

那僧人翻了翻布施冊,告訴他,大約兩個月前,有兩個青年來過, 自稱是女士的兒子、兒媳,並布施香資五百馬元,聽說在船上工作。”

“他們工作的船名您可知道嗎?”

4“很抱歉,不知道。”

夏侯健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那骨灰甕前去的,他的心被巨大的痛苦攫住了……

第 二 章

一八四四年創建的猴園,直到現代文明高度發展的今天,依然保持著熱帶森林的粗獷色彩。十四年前,夏侯健帶著妻子君子蘭和兒子夏侯碧葉來到檳榔嶼時,一下子就被這座美妙的天然園林吸引住了。從猴園的月亮門,攀登上陡峭的山岩,站在二千七百英尺的主峰上,觀賞那迷蒙的青山碧海,就象置身於台灣美麗的阿裏山和日月潭。

那年,夏侯碧葉才十五歲,在台北讀中學,他背著父母,參加了一個叫“落葉社”的秘密組織。這個學生組織,最初不過是個自發的文學團體罷了。

開始,夏侯健對兒子的學業並不關心。一天,他在兒子的臥室中看到一份“落葉社”印發的讀書目錄。在這份目錄中,竟然包括大批海員們偷偷從香港帶到台灣來的一些大陸出版物。這當中不僅有《人民畫報》和《人民文學》,還有各種體裁的散文集、詩歌集和小說。

夏侯健害怕起來了。他悄悄地搜查了兒子的書櫥,肯定了這個落葉社與台灣不少秘密組織是有聯係的。這些組織號召台灣民眾敦促國民黨當局改變仇共的方針,向大陸靠攏,統一和強盛中華……

對夏侯健來講,這是最可怕的!他當時作為台灣的幾大主力艦艦長之一,無論在軍界、政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不能看著自己的兒子招來橫禍。他怒氣衝衝,準備對夏侯碧葉嚴加管教。但他的夫人君子蘭阻止了他的粗暴舉動。母親最了解兒子,這孩子的脾氣很眼,硬來隻能得到相反的效果。

怎麼辦呢?他帶著這個可怕的問題找把兄弟馬堅白求教。馬堅白就是今天三友輪船公司的董事長,在海狼三友中,他是最年輕,但卻是最有智謀的一個。馬堅白當時在基地政訓部當主任,他聽罷笑道:“這事好辦!我那老侄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你等到暑假,帶他出國旅遊。然後,我通知警總,將那個落葉社秘密鏟除。”夏侯健說:“可這樣還是要追查到碧葉頭上嗬I”馬堅白說:“你放心好了,我保碧葉平安無事。”就這樣,夏侯健帶著夫人和兒子到檳榔嶼休假。夏侯碧葉聽說出國旅遊,高興極了。

那是一天上午,全家人來到猴園。君子蘭在幽穀小溪邊看那些小毛猴。父子二人則攀登險峻的山岩來到山頂。夏侯碧葉麵對藍天大海,激動的叫起來:“嗬,真美。爸爸。你讀過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蔚藍的王國》嗎?您聽:嗬,蔚藍的王國!藍色、光明,青春和幸福的王國啊!我在夢中看見了你……”

碧葉麵對大海,

入神地朗誦著,他的聲調越來越高。夏侯健的眉頭卻越皺越緊了。這時,山下突然有誰叫了一聲。

這叫聲,打斷了夏侯碧葉的朗誦,他靜下來,再聽聽又沒有什麼動靜了。他繼續自言自語地輕輕歎息道:“嗬,蔚藍的王國!我在夢中看見了你……”突然,他提高了聲調叫道:

“爸爸,你看那大海中的輪船,多麼象一片片樹葉嗬,這些船,有開往大陸去的嗎?”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夏侯健神情憂鬱地說。

“爸爸,大陸的風景比這兒還美嗎?”

驀然,不遠處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歌聲:

我跳進愛河。

我化成一隻白鴿,

我飛過阿裏山,

我來到海峽,

見到長江和黃河……”

“台蓮!”夏侯碧葉聞聲跑過去,“喂―”他的叫聲響徹山脊。

“嗬喲―夏侯碧葉屍

一個穿著長褲的少女呼叫著爬上山脊。她矮小清瘦,皮膚黝黑,漆黑的頭發,象閃光的流水一樣,從頭頂傾瀉而下。

“喂,台蓮!碧葉迎上去叫,“你怎麼也到檳榔嶼來了?,

“我們的船臨時改變航線,到檳城裝載一千噸生膠。在山下,聽伯母說你在山上,我就追上來了。”

這姑娘說話象炒豆似的,兩隻野辣辣的眼睛,不時漂著夏侯健。

夏侯碧葉說:“這是家父。,

“伯父好。”

“這是我的同學,”碧葉對父親說,“她叫陸台蓮。”

“哦。姑娘,你也是到檳榔嶼來觀光度假的嗎?*愛河 台灣的一條河名。

“不,我可沒有這福氣。”

“那―”

“爸爸,她現在是一名水手。”

“水手?”

“是的。”姑娘說,“衡在台灣的大興輪船公司的一艘客貨輪上當茶房。我利用暑假勤工儉學。,

夏侯健驚奇的打量著這位姑娘。在台灣,學生利用假期作工,是常有的事。但一個年紀小小的姑娘上船工作,卻是新鮮事,

夏侯碧葉問:“你出海暈船了嗎?”

姑娘點點頭。

“唉呀,暈的厲害嗎?”夏侯碧葉叫道,“我這次乘船,就暈得吐苦水、吐血絲!我看你回去還是改個行當吧,到大餐館洗洗碗,或到醫院去當看護,都比這輕鬆……”

“不。我有我愛幹的事。”

這一對年輕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了。夏侯健明顯地感覺出這兩個孩子之間有著一層特殊關係。一種不安的情緒在他心頭油然升起。他感到這樣站在他們麵前是不協調的,於是輕輕移動腳步向旁邊走去。但山風依然把這對青年人的低聲細語斷斷續續地吹到他的耳畔。聽著,·聽著,他的心髒跳動加速,熱血直湧頭頂。

“你這次路過香港可有收獲?”夏侯碧葉問。

“當然有了!”台蓮興奮地說,“我買了不少《人民畫報》,其中還有介紹咱老家山東的呢I就怕帶不回台灣,海關搜查的很緊。好在這艘船上有幾個水手是大陸人,他們’對我很好,也許能保我過關―他們走私很有經驗。”

“但願一切平安無事。,

“對了,我還搞到一本好書,是介紹台灣人民抗擊外寇曆史的,從甲午戰爭起,曆年來台灣人民的起義,.記敘得可詳細了。羅福星領導的苗栗起義呀,餘清芳、江定、羅俊等領導的西來庵起義呀,都有。寫的簡直象小說,讀起來感人極了。我直想哭廣

“你能不能把這本書先借給我讀讀廣

……

如果不是一場突然而來的暴雨,這對年輕人會這樣不停地談下去的。

大雨如注。那姑娘象猴子似的又蹦又跳,向山下跑去。一邊跑,一邊嚷:“明天,我給你那本書I我在康化利堡等你I康化利堡―”

夏侯健和夏侯碧葉也向山下跑,跑到山腳,直到猴園門口,才在一個小小的冷飲店找到君子蘭。

君子蘭看著這一對被大雨澆得猶如落湯雞的父子倆,忙向侍者要了兩杯濃濃的熱咖啡,但這兩杯咖啡,父子倆誰也沒喝。碧葉一直在冷飲店門口,如醉如癡的傻站著。他心情亢奮,惦念著那在雨中奔跑的少女。

夏侯健悶悶不樂的坐在餐桌前,用一種低沉而嚴峻的聲音盤間君子蘭:“你認識那個叫陸台蓮的女學生?,”

“認識。”

“她父母是什麼人?,

“不清楚……”

“哼,你這個作母親的!你看出她和碧葉的關係了嗎?”

“關係?他們不是同學嗎?哦,你呀,你想到哪兒去了?他們還是些孩子哪……”

“你糊塗!我的意思是―哼,你呀,什麼也不懂!”

每當丈夫發怒的時候,君子蘭就不吭聲。等到丈夫火氣略消,她才小心翼翼的說:“我隻知道,她好象是一個孤兒,沒有父親,從小跟著母親過活。六歲,母親又生病去世,她被孤兒院收留……”

“她經常到咱們家中來嗎?”

“經常來……”

“他們在一起都談些什麼?”

“你今天是怎麼了?”

夏侯健端起麵前已經冷了的咖啡,一仰脖子全喝下去了。那冷卻的咖啡,格外顯得苦澀。他站起來,說:“走。”

“雨這麼大——”

“走!”

雨下了一天,又持續了一宵。

這一宵,夏侯健是在焦慮和極度不安中度過的。他從猴園回到旅店時,接到馬堅白從台灣寄來的一封信。信上說,警總破獲了“落葉社”,該社骨幹份子六人中,捕獲四人。以“落葉社”為線索,又偵破了五個秘密組織。這些組織,不僅有學生和上層知識分子,還有碼頭工人和海員。案情出乎預料的嚴重了。當局對此案極為重視。他勸夏侯健立即將碧葉送回台灣,如果碧葉能出庭作證的話,他將平安無事。

天亮時,雨小了。飯店的茶房說有一位小姐要找夏侯碧葉。從夢中驚醒的碧葉跑出去,一看是陸台蓮。

這個姑娘披著一件肥大的水手油衣。她神色緊張,跟著夏侯碧葉走進他的臥室。然後,這對青年男女關上房門,密談了足足有半個小時。

後來,那姑娘就匆匆忙忙走了。碧葉來到夏侯健的房間說:“爸爸,我想馬上回台灣。”

“為什麼?”君子蘭驚訝地說,“離開學還早著呢。”

“我們學校有一項活動。”

一直沉思不語的夏侯健,這時開口了,他用沉重的口氣說:“坐下,孩子。我看咱們應該認真的談一談了。”

夏侯碧葉坐下來,望著麵色嚴峻的父親。

“你告訴我:你是否參加了一個叫‘落葉社’的赤色組織?”

“不,那不是什麼赤色―”

“你聽我說,.孩子。你什麼也不應該瞞我。關於你那個組織,我知道的比你還要多。你的那些夥伴,現在已經有四個人被關進監獄了。”

夏侯碧葉的臉一下子變得比紙還要白。他的兩隻大眼,象籠罩上一層霧似的茫然浮動。他疑惑地看著父親的臉孔。

“嗬,”君子蘭叫,“葉兒,你,別怕!你爸爸是不會讓你關到監牢中去的。”

突然,兩粒晶亮的淚珠從碧葉的眼眶中迸出。

“原來,你們什麼都知道……”

“是的,”夏侯健說,“孩子,我們對你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你媽媽說得對,你不要怕,你應該相信你的父親。我是有能力保護你平安無事的。”

夏侯碧葉慢慢地站起來,他那如癡似呆的神情把君子蘭嚇壞了:“葉兒,你……”

“放開我,媽媽。我頭疼得很,你讓我回房間去躺一會兒:……”

“你就在這兒躺一會吧。……”

“不,你讓我一個人……”

夏侯健衝妻子使個眼色,君子蘭才不再攔阻了。碧葉頭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碰上門鎖。

“澱,你把他嚇壞了!”君子蘭抱怨說。

“是你把他慣壞了I”夏侯健用嚇人的腔調叫起來。

直到中午,君子蘭才去敲碧葉的房門。但敲了半天都沒人答應。她推門,門開了,原來房內空空無人。

這一下子,夫妻二人都慌了手腳。他們詢問旅店的管事和茶房,才知道夏侯碧葉早就出去了。

他們找遍了檳城的街道、商店和一些公共場所,‘還到猴園去攀山搜尋,最後又到碼頭找到陸台蓮所在的大興輪船公旬的那艘客輪。船長說,那位隨船勤工儉學的女服務員已離職,乘飛機回台灣去了。

傍晚,夫婦二人拖著疲憊的腳步沿著荒涼的海灘往回走。路過康化利堡的時候,君子蘭突然驚喜地叫:“葉葉廣

夕陽下,古堡城頭上,夏侯碧葉孤零零的坐在上邊。

君子蘭呼天搶地的跑上城堡,抱住兒子叫:“葉葉,你不要聽你爸爸瞎說。他是瞎說,你不要怕……”

“不,媽媽,爸爸講的全是真的。”

“跟我回去,孩子。”

夏侯碧葉不動。

“你應該跟我們走!”夏侯健說,“你的心被鬼迷住了。,

夏侯碧葉不動。

“你聽到沒有?”夏侯健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怒氣了,他大聲吼叫。

夏侯碧葉不僅不動,反而轉過臉去了。在軍艦上,一個艦長的命令是從來不重複第二次的。夏侯健揚起他那鐵一樣的手臂——

後來的情節,是殘酷的。如果不是那一記猛烈的耳光,也許悲劇還不至於加速形成。

難道,世界上會有一個父親把自己的兒子推向深淵的嗎?直到今天,夏侯健也不認為自己應該為當時的粗暴舉動承擔良心上的譴責。

兒子是在那天晚上失蹤的。

此後,悲劇一連串的發生了。君子蘭在兒子失蹤後的第三天,神經失常了。

半個月後,當檳城的移民局官員通知他到康化利堡的下邊海灘上認領君子蘭的屍體時,一度,他的神經也有點錯亂了。

後來,他退出了軍界。他和馬堅白,還有早年在英國皇家海軍學院讀書時結拜的另一位把兄弟林浩合夥,經營了這家三友輪船公司。他當了船長,出於一種模糊的本能和心理上的需要,他走遍了世界各大洋的許多港口。

作為一個航海家,總是在探索的。那麼,他又在探索什麼呢?

十四年,時間應該說是漫長的。在一個人短暫的一生中,有幾個十四年呢?這十四年,人世上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嗬

現在,夏侯健又回到了他生活不幸的轉折點―檳榔嶼。十四年來,他到處打聽自己兒子的消息,就在他失去一切希望,準備將君子蘭的骨灰甕搬回台灣,悄悄消磨自己的殘生的時候,卻意外地在檳榔嶼發現了兒子的行跡。他震撼、茫然,站在妻子的骨灰甕前,不知所措。

突然一聲呼喚,打斷了他的回憶。

“船長,你在這裏呀I”林水跑進泰佛寺大殿,直轉到臥佛背後,看到夏侯健,高興地喊,“我到處找您,您怎麼跑到這種鬼地方來了?咦,您的臉色這麼難看,不舒服嗎廣

“不……”

“嗬喲,這裏的空氣可不大好。快出去過過風吧。”林水將夏侯健扶到陽光燦爛的前殿。

“大伯,我聽人說,這位佛爺本來是個印度王子,他千裏迢迢跑到棋榔嶼講經,走累了,躺下就不動了,是嗎廣

“是的,孩子。”

“他就不懷念自己的祖國嗎?一個沒有愛國心的人,怎麼能成佛呢?”

“唔……”他心不在焉地應道。

“還是緬佛寺有趣。那羅漢亭真漂亮。不少人往那個水池裏投銀幣,池水清亮得閃閃發光。大伯,您跟我來,有一件事,保證會使您大吃一驚。”

“你又要胡鬧,……”

“不,我保證是件好事情。”

林水又推又拉,把夏侯健領到了緬佛寺。

穿過一條幽靜的竹廊,這裏,美人蕉葉綠花紅,還有一簇簇叫不上名字的淡紫色花叢,散發著迷人的幽香。一條小徑直穿向光彩耀目的羅漢神亭。那神亭,光滑的瓷板磚壁閃閃發亮,顯得格外神聖。從那敞開的神亭門洞中,飄出縷縷的香火煙雲。

再往前走,就是那放生池上的白石小橋了。這時,夏侯健才看到在乳白色的小石橋上,站著一群身穿淺灰色毛凡立丁中山裝的大陸海員。

夏侯健本能地收住了腳步。

“老鄉親們I”林水卻歡欣鼓舞地跑上前去叫,“你們看,我請來了你們想要見的老朋友戶

那些大陸船員們微笑著向夏侯健走過來。這些船員大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其中一位年歲較大,兩邊鬢角已染上白霜的人衝夏侯健微笑著。

這是誰呢?為什麼看上去如此麵熟?

夏侯健此時是進退兩難,他神情尷尬,手足無措。隻見那鬢角斑白的老船員健步向前,笑咪咪地向他伸出手喊:“夏侯——”

“你……”

“怎麼,老朋友!不認識了?”

“是我,老哥。真象夢一樣。三十年了,我常常在夢中與你相會……唔,可顯得老多咯!瞧你那滿頭的白發,誰能相信,你就是當年英國皇家海軍學院中的‘東方第一美男子’呢?”陸氓半開玩笑地說。

“你—一還是那麼爽朗,樣子也沒多大的變化……”

“頭發也在變白哄!十年前,我這頭發還是油光烏亮的呢!”

“我一直認為你已經不在人世了,想不到你還活著。”

陸眠哈哈大笑起來:“死?不錯,馬堅白這家夥當時是想置我於死地的。如果我死了,那還有誰能和你比賽喝酒呢?”

“喝酒?”林水驚奇地叫,“我大伯還會喝酒?我從來也沒見他……”

“怎麼?你老哥戒酒了?嗬,這簡直不可理解!林大副,你不知道,你們船長當年是有名的酒簍子。有一次,我們老哥倆對著喝,一宵就幹了半箱法國白蘭地呢1"

聽陸眠訴說往事,夏侯健那幹巴巴的麵孔上也湧現了淡淡的紅潤。

“夏侯,你們自強輪進港時,我在甲板上向你們招手。我想,這條台灣船上,會不會有我認識的老朋友呢?在緬佛寺,見到老林的兒子,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孩子長得和林浩年輕時一模一樣。”

麵對著滔滔不絕的陸氓,夏侯健心潮起伏。這個陸瑕,還是那樣達觀,那樣豪爽。三十五年前,他們在開往英國的輪船上相識。那時,他是一個熱情豪邁的青年。橫渡印度洋的那段航程,強烈的印度洋季節風掀起狂濤巨浪,輪船幾次出現險情。馬堅白、林浩都暈得象死人。是他,在風浪中,為他們送飯送水。用林浩的話說,幸虧陸泯,不然,暈不死,也餓死了。後來,夏侯健又得了重感冒,燒到四十一度。又是他日夜熱情地守護在病榻前,一宵宵的不睡……到英國時,才聽船上的英國醫生說,其實當時陸氓本人也暈船暈得厲害,吐得一塌糊塗呢!可他卻仍然強掙紮著照顧別人。因此,在英國學習期間,他們四人好得比親兄弟還要親,當時外國人都稱他們為“東方四君子”。

後來,是什麼使他們之間產生了隔閡呢?是什麼又使他們由朋友變為敵人呢?

他們在“什麼主義才能救中國”這個複雜的論題上,曾爭論過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嗬……

回國後,他們都在國民黨政府的海軍裏服務。一九四八年,陸琅和夏侯健當時同在一艘軍艦上任職。一次陸抿悄悄地動員夏侯健,希望他能參加起義。膽小的夏侯健不敢答應。這時,陸氓不知怎樣的暴露了。聽說是馬堅白把他出賣的,夏侯健卻不相信……

後來,聽說軍法處逮捕並處決了陸理!

這一切都象是一場夢……

“喂,”陸瑕問,“馬堅白現在幹什麼呢?前幾年我在香港的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這家夥似乎官運亨通,當了什麼中將主任啦?”

“不,他已經退休了,老啦。他現在是三友輪船公司的董事長。”

“董事長?”陸現微微一笑,“恐怕不那麼簡單吧?我似乎在美國的一個報刊上看到過一份關於他的特稿,那位美國專·欄作家稱他為一個‘活躍的,充滿幻想的神秘人物’。”

“那是謠言,我看不出他有什麼神秘之處。”夏侯健不悅地說。

“有個叫馬小堅的是他的兒子吧?”

“不錯。”

“他曾在美國耶魯大學讀書?”

夏侯健心頭湧現一片疑雲。他用警覺的目光打量著陸泯。

談話已經不是那麼愉快了。

“那個馬小堅也在三友輪船公司做事吧?”陸泯繼續問。

“他是我們公司的人事部主任。”夏侯健說,“對不起,陸眠,我要回船了。”

林水在旁邊叫:“急什麼呢?船長!好不容易見麵,好好聊聊嘛!”

“我還有約會。”

夏侯健板著冷冷的麵孔,向陸現點點頭,轉身向廟外走去。

“如果你有時間,”陸琅在後邊叫,“明天讓林大副陪你到我們船上來作客吧!”

夏侯健頭也不回,加快了腳步。

走到廟門外,夏侯健猛然站住:“林水!”

“大伯。”

“如果大陸船員到咱們船上來,一律擋駕。”

“……”

“我們的人,也不許到大陸船上去。”

“這很難辦,大伯。您知道,現在的水手們都象著了魔似的,一見大陸船,就往前湊。在香港,在橫濱,在漢堡,我們的人和大陸船員來來往往―”林水的話題又來了。

“讓那些不安份的人去蹦好了!我們自強號上的船員,絕對不許這樣作。你是大副,全船的船員活動,由你負責戶

“大伯,我又不能把人捆在桅杆上。”

“你可以將不聽話的水手解雇I"

夏侯健說罷,繼續往前走。林水跟在他身後,撅著嘴嘟嘟嚷嚷地說:“您總是那樣膽小,其實怕什麼呢?都是中國人,都沾親帶故……”

夏侯健不理他。

“大伯,您知道船員們在背後都說您什麼嗎?”

“說什麼?”

“說您……”

“說什麼?!”

“說你們這些上年紀的人,死腦筋象木頭疙瘩……”

“哼廣

“這又不是我說的。瞧!人家大陸海員,現在就很靈活。可我們呢,板著臉,連起碼的君子風度也沒有……”

如果不是在馬路上,夏侯健會停下來狠狠教訓林水的。這孩子,最近變得越來越出格了。應該立即給他的父親林浩寫信,不然這孩子要出事的。夏侯健自身的教訓就夠沉痛的了。最近,關於林水的風言風語很不少,馬堅白也多次向他打過招呼。

“大伯,您說我們中國這種分裂的局麵還要維持多久呢?最近我爸爸來信說,他等煩了,他不想把自己的老骨頭扔在外邊,他說……”

夏侯健站住了:“他說什麼?”

“他說,跑完這個航次,他將退休留在美國。必要時,從美國回大陸。”

夏侯健張著嘴,愣愣的站著……

第 三 章

倒退幾年,誰也不敢設想大陸和台灣的海員能夠在國外交談。曆史演變到今天,海峽兩邊的黃帝子孫,都渴望結束分離的局麵了。

恰如林水所講的,近年來,大陸和台灣船員,在世界各

大港口的接觸,已經公開化了。從大陸上出去的中、老年台

灣海員,成群結夥地跑到大陸船上,當他們找到自己的老鄉

時,那淚染雙襟的感人場麵,是文筆所難表達的;那些出生

在台灣的青年人,更是充滿了激情和浪漫主義色彩,要尋根

求源。他們在學校中唱《龍的傳人》的時候,就遙想祖國大

陸的美麗江河湖海、平原山川。嗬,來自祖國大陸的親人,

大陸的船!濃鬱的鄉土氣息,這正是年輕一代感到陌生而又

親切的。

這種感人的局麵,陸現苦苦等待了三十年!他的祖父是

台灣高山族人,年輕時,遷居大陸,在山東沿海娶妻生子。後來,他帶著家眷返回台灣,又給兒子在阿裏山娶了個姑娘。陸現就出生在風光迷人的阿裏山區。但陸琅並未見過他的祖父。一九一五年,陸泯的祖父為爭取祖國統一,反抗日本侵略者,參加了有名的“西來庵起義”。在虎頭山的激烈戰鬥中,英勇的義軍和數倍於己的敵人搏鬥七個晝夜,犧牲了三百多人,最後因彈盡糧絕分散突圍。事後, 日軍殘酷屠殺起義群眾達三萬人。他的祖父慘遭殺害,至今,在台灣還埋葬著他祖父的屍骨。

陸琅是在去英國留學前參加革命的。黨要他到英國皇家海軍學院學習,就是為了將來建設一支人民海軍的需要。

一九四八年,他在軍艦上策劃起義。這時,解放戰爭的形勢已經很明顯,國民黨的軍艦正紛紛向台灣運輸潰退的陸軍官兵。他的妻子當時懷胎八月,即將分娩,也被趕上撤退軍眷的運輸艦。如果起義成功的話,他們會把軍艦的海底門打開,讓它沉在港口的出口處,而艦上的人員則坐上別的船隻安全撤離。這樣,所有潰逃的艦會被阻在港內。開始,一一切工作都很順利,軍艦上的水兵及中、下級軍官大部分都被池串聯在一起。可惜由於一個偶然的疏忽,被馬堅白告密,使起義遭到失敗。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個水兵悄悄跑來通知他,抓他的憲兵馬上就來了,要他趕快逃跑。那個水兵幫他放下救生艇,迅速劃向港外,向那風狂雨驟的夜海中逃去。

那呼嘯的巨浪,那猛烈的暴雨,那最後把救生艇掀翻的狂風……至今想來還毛骨驚然。

他在海浪中攀著傾覆的救生艇,在海上飄流了將近十個小時。

如果不是一艘打魚的小舶板將他救起,他早就沒命了。

他得救了,可妻子卻隨著撤退的軍艦被送去了台灣。

全國解放後,陸泯曾在一艘軍艦上擔任艦長。

每當軍艦巡弋在茫茫的台灣海峽時,他就遙寄相思,無限懷念自己的妻子。三十年來,他一直過著獨身生活。

盼嗬,盼。一峽相隔,竟比整個太平洋還要遙遠。後來,他退役到地方工作。他作過遠洋局的調度主任,還做過中波航運公司的中方副代表。繁忙的工作,衝淡了內心的思親之情。中美建交後,中國遠洋輪船梅林號首航美國,他被任命為中國駐美利堅合眾國的航運代表。上任之前,他最後一次到泰山號擔任.船長,算是對海上生活的告別。

對陸氓來講,他有生之年的最大心願,莫過於台灣回歸,祖國統一!工餘之暇,他常常閱讀、研究台灣海運界的材料,在這些材料中,他發現了三友輪船公司和夏侯健、林浩、馬堅白的名字。按照他的分析,這三個老相識的政治態度各自不同。林浩較為開通,有消息說他近來主動向大陸靠攏;夏侯健的態度不大明朗;馬堅白的政治背景則最複雜,他在台灣的軍、政和海運界中,是個活躍人物,而且有跡象表明,他與台獨分子有特殊關係,較為有力的證據是:他的兒子馬小堅,是潛藏在美國的一個秘密的台獨組織的骨幹分子。

不過,陸氓怎麼也沒想到:他這次在檳榔嶼,竟意外地見到夏侯健。他真是太高興了。他決定要盡一切努力感化夏侯健。

他在夏侯健離開緬佛寺的時候,他就囑咐林水,要他在今天把夏侯健請到泰山號上作客。他一早就起床,穿上一套嶄新的白色船長製服。他穿戴得整整齊齊,就象參加什麼典禮,或出席進出港聯檢儀式。

他命令水手長組織水手們衝洗甲板,又通知船上的管事和大廚為台灣客人準備一桌豐盛的酒席。

就在他忙忙碌碌的當兒,大副向他報告說,一位在船上工作的裝卸工求見。

“是馬來人嗎?”陸氓問。

“不。”大副說,“他自稱是一位台灣的失業水手。”

“請他來吧。”

大副走了,過了一會兒,他領來一個人。這人穿著一套肮髒的工作服。汗水,油汙,使他的形象顯得肮髒不堪。

“您好,船長先生。”這人用一種親切而又熱情的聲調說。”

“您好。”陸氓說,“找我有什麼事嗎?”

“船長先生!聽說您今天要宴請台灣自強輪的船員?”

“是的。”會的話,不知您是否允許?”

“當然歡迎。”陸琅說,“請問尊姓大名?”

“我姓駱,名業。”

“嗬,駱業先生!您曾在哪艘船上工作?”

“三友輪船公司的莊敬號。”

“哦?那莊敬號的船長林浩先生您一定很熟悉了?”

駱業微笑著點點頭。就在他這一笑之間,陸泯說不出為什麼突然心頭一動:嗬,這笑容,是多麼熟悉嗬……

這時,走廊上的電話響起來了。陸琅抓起聽筒。電話是下邊舷梯口的值班水手打來的,他報告說自強號的客人已到。

陸氓請駱業一起下去迎接客人。他內心是激動的,盡管在祖國大陸的輪船上接待台灣海員,這並不是第一次,但在他說來這次好象更有意思。

他來到舷梯口時, 自強號的客人已走到銀光閃閃的鋁合金舷梯頂部了。使他失望的是來客中竟然沒有夏侯健。走在最前邊的是林水,後邊跟著兩個青年水手。陸泯迎上去握住林水的手:“你們船長呢?”

“他……”林水吞吞吐吐,“他今天身體不好·一”

陸現從林水的表情上看出這個年青人是在說謊。他沒有再追問。

“真遺憾。”陸現說,“林大副,你還沒有給我介紹這兩位客人呢廣

林水將兩位年輕人向陸氓作了介紹。這兩個人開始還有點拘束,但三句話談過,馬上就變得又嚷又笑又叫了.海員之間是最容易熟悉的。看著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陸現在興奮之中,又不禁有一點傷感。他想, 自己的妻子到台灣後,不知生的是男是女。論年齡,現在也該是這個年歲了。他,或者是她,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麼呢?

陸現抑製住內心的衝動。他回身指著駱業說:“這兒有你們的一位弟兄,不知你們可相識?”

林水上下打量了一下駱業,搖頭說:“沒見過。”

駱業說:“您是自強號的大副林水先生吧?我在令尊那裏見過您的照片。”

“您是莊敬號的?”

“是的。”

林水熱情地握著駱業的手。莊敬號和自強號是姊妹船,這人又是自己父親的手下,倍感親切。林水問:“莊敬號已經開往美國了,駱業先生怎麼卻跑到檳榔嶼來了?”

“一言難盡,”駱業說,“有時間,我會把我的遭遇詳細告訴您的。”

“嗬,老弟,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我現在身無分文,為了糊口,隻得暫時當裝卸工。”

“你為什麼不到自強號呢?”

“我已經找過夏侯船長,他拒絕了我的請求。”

駱業把在緬佛寺請求夏侯健收留的經過告訴林水。林水聽罷沉吟了一下,說:“他最近的情緒很不好。但他的心腸還是不錯的。這樣吧,你先到我們船上作服務員工作。適當時候,我再為你疏通。如果他知道你與家父相識,我想他是不會拒絕你的。”

說話間,陸氓將客人們引到樓上。泰山號是一艘國產輪船,它的格局及生活設施雖不如西歐一些國家建造的輪船那樣豪華,但也寬敞、舒適。林水在台灣聽說大陸船都是從國際市場上買來的老舊破船,想不到這艘國產的船這麼漂亮。尤其是船長住艙,一聯三的格式。進門是客廳,兩個連間,一是工作室I,一是臥房並有衛生間。客廳鋪著柔軟的絲光紅地毯;四周是色調柔和的米黃樹脂板壁;頂棚清一色的銀光燈管;一大、兩小三隻米色沙發,配著一張豆綠色的大茶幾。一切都是那樣清爽,看著淡雅、悅目。

陸眠招呼大家坐下。跟著就通知服務員上菜。四個冷盤,四聽罐頭,很快就擺在靠窗的一張大台上。陸氓又從牆角的電冰箱中取出青島啤酒,還有一瓶貴州茅台,說:“可惜夏侯健沒來,他是最愛喝茅台,吃罐頭鳳尾魚的。”

海員之間從來不多客氣。很快,人們紛紛入席。陸氓親自向這些來自台灣的年輕人敬酒。看著這些年輕人,他不免又想起當年在英國,一群中國留學生聚餐的熱鬧情景來。覺得自己一下子又年輕了三十歲,說不出的興奮。這時陸泯忽然發現駱業麵前的酒杯沒有酒,便特意向他再做了一個舉杯的動作。駱業卻用手護住酒杯:“我不會喝酒……”

“不會?!,”陸眠驚奇了,“天下奇聞!海員不會喝酒,就象鴨子不會堯水屍

“我真的不會。”駱業的臉脹得飛紅。

“不喝,也要滿上戶

就這樣,陸氓看著麵前這群年輕人,又吃又喝,又說又笑。酒宴開始不久,他又把船上的大副、輪機長和電報主任請來作陪。這小小的宴會上,除陸瑕鬢發斑白之外,年紀最大的輪機長也不過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