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有異人峨冠絝褶,從者極多。起步舒徐,稱謁大師。師睹其形貌,奇偉非常,乃諭之曰:
“善來仁者胡為而至?”
彼曰;“師寧識我邪?”
師曰:“吾觀佛與眾生平等,吾一目(一視同仁)之,豈分別邪?”
彼曰:“我此嶽神也。能(置)生死於人,師安得一回我哉!”
師曰:“吾本不生,汝焉能(使我)死?吾視身與(虛)空等,視吾與汝等,汝能壞空與汝乎?苟(即使)能壞空及汝,吾則不生不滅也。汝尚不能如是,又焉能生死吾邪?”
——《五燈會元》卷二
此處的“師”,指的是唐代禪師元圭,他俗姓李,幼年出家,得法於嵩山慧安禪師,亦住嵩山。那戴著高高的帽子,穿著軍人的服裝,“從者極多”,故而想必是神氣活現地前來會他的家夥,大約也就是這嵩山上的“山神”罷。隻是有點滑稽的是,這自稱能“生死於人”的山神爺,怎麼也是一副飽食人間煙火的扮相呢?
這且不去管他。我想說的是,讀了這則小故事,我在忍俊不禁且為元圭禪師之精妙駁詰叫一聲好之餘,最大的感受就是:從古到今,咱們這泱泱中華,別的也許會有斷層的時候,奇技異能、裝神弄鬼之徒,看來卻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哪。所不同的是,一千多年前者自稱山神,其活動範圍大約也隻局限在他所能管轄的嵩山周邊,而21世紀的今天,層出不窮的“大氣功師”則紛紛從深山老林“出山”,哪兒熱鬧就往哪兒去“傳功”,哪兒繁華就往哪兒去“帶徒”。精神境界和奇功異能顯然要較那些個“山神”之類高老鼻子去了。
此外,昔日之“山神”們,通常隻敢稱自己能“生死人”;如今的大師們,什麼不敢稱、什麼不能做?與宇宙人通話是小菜一碟,穿牆過壁,測人生死;滅火於千裏之外,移山至萬裏之遙;意念取物,天目透視;往高層次帶人,破能量守恒定律。真可謂無所不能,無所不為。若硬要找出點與那山神爺相同之處,就是他們也說人話(惜乎多半不通人問之外國話),穿時裝(且多半是西服革履打領帶),生了病一樣要吃藥(當然得背著眾人)。隻是山神爺苦於時代和地域之局限,從者再多,必不如他們眾,錢包再飽,斷不會有他們鼓。其中也不可能有什麼專家、學者、這官那長地供奉他,為他們寫書、立傳、拍電視,還開什麼新聞發布會;更不可能有飛機、轎車、桑拿、按摩加三陪之類好享受。至於生起病來,山神爺頂多能背地裏偷偷喝點嵩山之草熬出的苦汁水。現代大師則可以叨他們從不以為然的現代科學之光,打吊針,吞進口膠囊。
遺憾的是,這則典故太短,且語焉不詳,故不知在元主禪師那兒碰了一鼻子灰以後,那山神爺是作何反應的。一怒之下而真的置元圭於死地?顯然不太可能,否則我們也讀不到元圭所述的故事了。幡然悔悟,甚而心服口服,收起騙人的那一套,納頭使拜,立地成佛,成為元圭禪師的虔心弟子?從這號人的本性來看,似乎也不太可能。最大的可能恐怕是:“山神”爺拂袖而去,且從此吃一塹長一智,再也不找任何禪師的麻煩。因為這些禪師都信奉不生,即相信事物本性都是無生無滅的,因而“生無戀,死無畏”,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他那一套自然也就吃不開了。而芸芸眾生哪一個不貪生怕死,哪一個沒有一腦門憂愁困苦要尋求寄托或宣泄,故而要好哄得多,所以能“從者極多”,大有他踢打施展的廣闊天地。
隻是,不管怎麼說,如今那山神爺早已經灰飛煙滅是可以斷定的。倒是現代的這大師、那大師們,其智商較之其祖來,無疑要高得多,所處的時代及環境分明也好得多,所以碰壁的事情雖也時有耳聞,卻依然活躍得很,隻子顯然也就好過得多。因而便難以判定他們將來之結局,悲邪,喜邪?更難以弄清的是:按道理,在科學日益昌明、知識越發現代的當今,“山神爺”之徒子徒孫們應是更難裝神弄鬼的,怎麼他們反倒能如魚得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呢?而這種現象,對我們來說,究竟又是悲邪?喜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