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者,按辭典的解釋,有四層含義:一指精神失常,所謂瘋狂、喪心病狂是也;二指猛烈,如狂風、烈馬狂奔;三指縱情而無拘束,如狂喜,狂放;四即狂妄和極端的自高自大是謂。需要指出,此處談論的“狂”,僅限於第一層意思,即從精神、理性之層麵辨析正常或不正常。
而之所以有此一辨,亦有感於一則禪宗典故。典出《五燈會元》卷二:
有昔同從軍者二人,聞師隱遁,乃共入山尋之。既見,因謂師曰:
“郎將狂邪,何為住此?”
師曰:“我狂欲醒,君狂正發。夫嗜色浮聲,貪榮冒寵,流轉生死,何(怎麼能)自由出(拔)?”
二人感悟,歎息而去。
這裏也需要略作一點解釋。上文中之“師”者,指的是智岩禪師。智岩俗姓華,曲阿(今江蘇丹陽)人。曾為中郎將,頻立戰功。四十歲後始出家。後謁見牛頭宗一世法融禪師,領悟禪旨,受命為牛頭宗二世。
毫無疑問,從智岩的身世及他與兩位專程上止勸其還俗的昔日部屬的對話中,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他是個神智正常而信念決絕的高僧。之所以被他的老部屬目之為狂,乃源於他們對他的誤解。其理由或潛台詞想必便是:好端端的一個卓有戰功的中郎將,怎麼忽然拋卻榮華富貴遁隱山林了呢?這有悖常情之舉,豈非太不正常了嗎?
不正常,無疑是可以日之為狂的。
問題是,拋棄世俗的一切,做出有悖於人之常情之抉擇,但神不瘋,情不迷,是否便可以等同於不正常呢?
豈止不可。按智岩禪師的邏輯,他的舉動還恰恰是清醒的標誌。而那兩個好心的部屬則反而是真正的狂,且還執迷不悟,危險得很呢!“夫嗜色淫聲,貪榮冒寵,流轉生死,何由自出?”
聽聽吧——他這話何止是儀僅在對兩位好心而“狂正發”的老部下而言?簡直就是向你、我、他各色人等當頭棒喝呢!這世上像智岩禪師那般遁隱山林之士,古往今來,從來就是極少數而已。而從俗戀世之人,雖說是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追求,但從實質上論,有幾個不“嗜色淫聲,貪榮冒寵”的,又有哪一個擺脫得了流轉生死,之命運的?
我們不也“狂正發”嗎?
而智岩,是否便因此而如他自己所相信的那樣,“我狂欲醒”,因而便可能擺脫“流轉生死”之命運了呢?或者說,在我們這些旁觀者看來,到底是智岩的邏輯更合理一些,還是他那兩位好心的部屬的邏輯更對我們脾胃一些?多數人恐怕在理論上會對智岩的言論有那麼點兒共鳴,行動上則更傾向於那兩位部屬的——不傾向也不可能,事實上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是不可能遁隱山林、也絕無一片理想的“山林”可供我們遁隱的。盡管誰的現實生活都遠不能稱得上如意,但這是大多數人的選擇,或曰習以為常的生活。習以為常的東西,無論你喜歡不喜歡,它可是一種力量、一種無可小覷的製約甚至戒命。違拗它本身便形成一種痛苦,更何況還顯得不那麼正常!不正常者,即便不算“狂”,也離狂不遠了。而誰也不希望被視為“狂”,不是麼?
這恐怕也是智岩禪師那兩位部屬聽了他一番高論後,雖然“感悟”,卻並沒有因此而立地成佛,留下來追隨智岩,而是“歎息而去”的根本原因。
去則去矣,畢競還是歎息了兩聲。這說明他們多少還是心有所動的。甚至,他們從此對自己習以為常的人生觀和生活方式有所懷疑,以至於真個“狂”起來,也未可知呢。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兩位老兄則未免有點兒迂了。因為在我看來,智岩禪師和他倆雖然都認對方為“狂”,實則誰都不狂,且都有一定的道理,隻不過彼此的角度和出發點不同,因而談不到一塊去罷了。道不同,不相與謀便是了,何必去深究誰醒誰不醒的呢?這世上的活法和主張,曆來就紛紛紜紜,信什麼就怎麼過,愛什麼就怎麼活罷。隻要不瘋、不傻、不喪矢理智、不傷天害理,怎麼活還不是一世人生?
這看法也許消極了些,卻實在。當然,還有那麼點兒無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