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東河行吟(1 / 1)

十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故上風情何嚐不是如此?舊地重遊,總不免浮想聯翩、感慨萬千,隻因新情舊景間那巨大的反差,令人撫今追昔,“能不憶江南”?

東河現為吳縣西山鎮的所在地。約二十年前我在那裏呆過近十年。而今重遊,無論我如何尋覓,還是很難找回往日的記憶了。那逼仄破舊的鎮街,已被許多井字形排列的新建築取代;狹窄的土路變成寬坦、標準的公路;昔日藏於深閨無人識的金庭山色,因太湖大橋的通車而嶄露頭角;過去不可思議的大酒店、超市、歌舞廳也應運而生,林林總總竟有幾十家:過去清一色灰撲撲地瑟縮於山腳下的毛石民居,竟也一變為鱗次櫛比的新樓,其中還有那麼多紅紅綠綠、半中半歐的別墅式建築,高高低低喜不自勝地散落於綠樹青山之間。徜徉其間,我的感覺可想而知,卻也有別一種複雜的情感,時隱時現地盤桓。說不清是一種驚訝、失落還是別的什麼。

變化無疑是巨大的,甚至是爆發式的。然而相對於蘇南及全國日新月異的天發展,這也是很自然的,並不太出我意料。變與不變本身也是相對的,新的、富麗的未必便是理想的;劇變中也有些可能是永遠不會也不必大變的東西,如湖光山色,如茶園、橘林和草中的獐子;如靜寂的夜晚,如純樸的鄉音,都一如既往地讓我感到親切。某種感觸,則或許來自我的懷舊心理。比如那富有文化積澱的古鎮的消失,那飛簷翹角、木格紙窗的老房子的毀滅,山裏采石的炮聲,幾乎被汽車、摩托和三輪小車取代的肩挑人扛的勞作畫麵,和那極富特色如榴花般小巧的農家桑籃的淡出,都不免讓我有幾分失落感。但這還是不難理解的。思變之心人皆有之。有如遊那著名的周莊古鎮,我就曾感到,當遊客津津有味地探頭於昏暗陳舊的老房子裏的人家、滿足自己的訪古欲時,卻未必樂意在這種環境裏居留,也很少注意到老屋裏的人對遊客們那種現代生活方式的渴望。我所遺憾的是這樣一些東西:似乎人們在求變的同時,對文化的延續、特色的保留,乃至精神的變革或建設方麵,顧及得少了些。某些該留的破壞了,某些不該留的卻頑強地活了下來、東河新鎮就給我與別的新鎮陳陳柑因、失卻特色的遺憾。而居民的新居美則美矣,富麗的門楣上卻常煞風景地嵌著一麵麵鏡子,大的竟至尺把見方,小的則品字形地一鑲三麵。這“照妖鏡”裏折射的,恰恰是富足未必能填滿精神空虛的真理。禁忌源於人類對自然和人生某種缺憾的深層恐懼,亦可理解,但解脫的方式卻未免過於原始,與現代精神的不諧也委實太尖銳了一些。

入夜,遠山被無際的黑暗融化成一線殘墨,近樹也無言地淡隱於霓虹的陰影中。漫遊街頭,恍若回到了都市的某個角落。惟有樓角那十五夜碩大而微紅的圓月,引我到舊時的夜晚。那時,這裏分明是蛙鼓和流螢交織的稻田呀!“換了人間”的夢幻感,又一次籠罩了我。遺憾的是它依然無法驅散隱隱的孤獨。新鎮之夜輝煌卻太過寂寥,不到八點,就連偶見於舞廳前的幾個穿皮裙女子的身影也無影無蹤了。我並不覺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個需要變革的傳統,問題是從這頭逛到那頭,我的耳中連續著嘩啦嘩啦的麻將聲,這遠不如蛙鼓動聽的聲音,反映的就是新鎮主要的文化生活了嗎?想起白天我逛遍全鎮沒買到報紙,想起在別處的小鎮之夜也這般岑寂淒清;麻將、紙牌,或者兒張已不太時興的桌球台子,再加上哼哼哈哈大播“拳頭加枕頭”的錄像廳裏的錄像片,似乎便是一些暴發起來的新鎮最普遍的文化景觀了。這般滯後的文化,就無怪富裕了的青年人仍會熱切地擠向大城市去了。而文化的變革和建設顯然是不可能像經濟般暴發的,何況從眼下的景象來看,某些小鎮的主人似乎還沒意識到變化的必要。他們陶然自得,他們的卜一代會不會也受此熏染而“輪回”其中呢?

幸而,朝日初升的時候,我在車站看到了依稀是昨夜夢中就有的一幕;那麼些朝氣蓬勃的中小學生,那麼早就一夥夥騎著變速車,或三五成群嬉戲著,像林間的小溪般從前山後嶺,從濕漉漉的樹林間,從如煙的霧氣裏流出,彙向國旗獵獵、喇叭歡喧的學校。霞光將他們的臉龐染得紅撲撲的,未來像越升越高的太陽,在他們充滿希望的眼前閃爍;我的心情也被朝霞點燃一般,倏然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