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羊車啊,鄂其克騰格爾,長生父天!
讓那天倉裏的福祿,溢流到人間來吧!
呼咧!呼咧!讓那九天寶庫的財富,賜給百姓們吧!呼咧!呼咧!
讓牛羊奶如泉水,讓五穀堆如高山,讓五畜滿山滿川,讓幸福充滿人間!
呼咧!呼咧!
啊,鄂其克?騰格爾,慈悲的長生父天!
——薩滿祈福歌詞一
騎上馬離開鄉政府院時,夏爾鄉長的一雙目光燙著我的後背。
那老漢老糊塗了,辨不得狗三貓四了。他起初說。
那我也去看看。
那村子小車進不去,溝溝坎坎的。他接著說。
正好,你坐我的四輪下鄉,我騎你馬,咱倆換。你就別老那麼“防盜防火防老記”了,我不是老記,是個文化人。
他無法強攔,又被換走愛馬,感覺很吃虧。我笑著撫慰他那顆受傷的心說,支持我下去釆訪,仁旗長會誇你的。
他聽後擼了一把肥碩的頭,尷尬笑一笑。
文化學者們對“安代”歌舞起源問題一直有爭議,上世紀風靡蒙古草原的民族歌舞“安代”,最早由庫倫旗鄉下幾名老翁為“古為今用”而酒後議論出來,後來我調查時發現,“安代”其實是一種“薩滿”巫師的歌舞。德國著名蒙古史學者海西希在他《蒙古人的宗教》一書中解釋,“薩滿”詞意就是“瘋狂的舞者”。這就不難理解,“安代”動作為何與“薩滿巫師”主神附體的形體表達基本相似了。當初那幾位老翁中,為首的就是一名“薩滿巫師”。
我此次,正是要前去尋訪那位尚活在人間的老“薩滿”吉木彥。
騎馬緩行在秋日草地上,神清氣爽。一時忘了提提馬韁繩,從夏鄉長屁股下換來的這匹駿馬,還是一腳踩進野鼠洞去了。越是旱年,沙化的草原越是遍地野鼠,隻見馬蹄下有隻肥碩的豆鼠子在掙紮,我啞然失笑。“馬踏肥鼠”,可與古人的“馬踏飛燕”相媲美了。
陪同的鄉秘書呼群被嚇住了,趕緊下馬看馬腿,還好無礙。要是弄傷了鄉長大人的坐騎他得挨罵,其實他是來陪同這匹鐵青子的,不是我。緊了緊馬肚帶,繼續向位於翁格都山北麓的下楊錫伯村進發。前方的翁格都山靜靜吃立,似是在默默地恭候來者。“翁格都”這詞是“薩滿巫師”的法器——“小鬼人”的名稱,“小鬼人”用生鐵或紫銅鑄造,兩三寸長,形象浄狩詭異,美國影視中外星人造形與此很相近,也許山姆大叔又“借用”了我們的文化。
呼秘書,你知道“翁格都”的意思嗎?
都這麼叫慣了,還真沒想過啥意思。呼秘書的眼睛不時瞟一瞟“鐵青子”的腿,心不在話上,還隨口問我,郭先生,你不坐旗裏派給的小車,騎馬受罪,圖啥呀?
圖——當然是想找到那位老薩滿了,嗬嗬。另外,當年我在北邊沙坨子裏放過三年馬,見到好馬心就癢癢。你就別心疼你們鄉長的愛馬了,他敢罵你,我就在仁旗長那兒說他壞話!
別別別,那更要我命了。小秘書告饒。
我的狐假虎威其實不虛,我是被庫倫旗政府邀請來做“安代”文章的。旗政府向國家申報“安代”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已獲批準,籌劃進一步開發,要辦“安代”藝術節,創作一部有關“安代”的舞台劇。我當年寫過有關安代的小說《大漠魂》,再豐富點內容便可改編成劇。
這時,有一個騎紅馬的瘦漢子,從我們後邊趕過來。牛仔帽子壓得很低,胡子拉碴,匆匆而過時瞟一下我和我騎的鐵青子,帽簷下的那雙眼睛如刀子般閃出一束寒光來。呼秘書不禁“哦”了一聲,低聲說一句,好像是他—— 他是誰?有什麼不對嗎?我小聲問。
也許——我看錯了——呼秘書欲言又止。
我看了看他,轉過頭又仔細注視前邊那個可疑騎手,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念頭:有故事!對寫作者來說,故事的誘惑絕不亞於烈酒和美女。記得有句明星廣告詞:“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可他們的“故事”無非是“緋聞”罷了,而騎馬走在這片粗獷的荒野上,這裏若有“故亊”,那肯定驚心動魄,絕非輕淺而卿卿我我桃紅李豔。
路過一片小樹林時,發現那個黑瘦漢子正坐在路邊抽煙。我和鄉秘書愕然。
見我們到來,他招呼說,過路的朋友,下來抽根煙,歇會兒吧。
呼秘書向我使眼色,皺皺眉頭。
好哇,正想歇歇屁股呢。我裝作沒看見呼的示意,大大咧咧下了馬,一邊從兜裏掏出一盒“大中華”,扔給那漢子說,抽我的吧。
好煙,一支就值好幾塊,看來你還挺有來頭的,難怪屁股下騎著這匹鐵青子呢!他上下打量著我。
你認識這匹馬?
這一帶沙地草原最著名的走馬,誰不認識!聽說人騎在上邊又平又穩,連端在手上的奶茶都不減出一滴來,還拿過旗賽馬會的頭獎哩!黑漢子深深吸了一口已點著的中華煙,兩道白霧從他鼻孔裏如兩條龍般噴遊出來,然後又說,當初,夏大鄉長是從人家老馴馬手巴圖手上生生搶過來的呢。
什麼叫搶?這位朋友,你的話變味了,人家巴圖大叔是主動送給夏鄉長的。呼秘書看我一眼,趕緊駁斥。
能不主動嗎?卡著人家脖子,還要收回人家馴馬場。別替你的夏“大摟”開脫了,他什麼不搶不摟啊?駿馬,美女,草場,好酒好煙都是小意思了,聽說現在惦記上前邊這座大山了!黑漢子那堅挺的下巴,向前邊被小樹林掩映的翁格都山處一揚,口無遮攔如放連珠炮。我兀自低笑,現在這種平頭百姓議論起當地領導“功績”如數家珍的現象,倒成為全國一道風景,走到哪兒都能聽到諸如此類的數落評點。
聽到最後一句,呼秘書本已不好看的臉上,立刻露出警惕之色正告道,朋友,你的胡說可是越來越過界了。
胡說?嘿嘿嘿,黑漢子冷笑兩聲,不屑再跟呼秘書嚼舌,見我把一支中華煙隻放在鼻孔下邊聞著玩弄,並不點吸,就說,原來你是花架子,隻聞不吸的?
還真叫你說對了,是個花架子,嗬嗬嗬,當年插隊放馬時卷蛤蟆煙“大炮”,都抽吐血了,肺子差點爛掉,唉,現在隻能這樣聞著過癮了。我爽笑著解釋。
哈哈哈,有意思!敢情你這好煙,專門是準備給別人抽的,真大方,還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有趣的大人物咧。他露出兩排被煙茶熏成黃黑的牙齒,咧嘴笑。
我也不是什麼大人物,隻是一個做考察的老文化人。
文化人?做考察?啊,那我明白了,你們也叫采風,是不是?意思是在城裏待膩了,到下邊來走一走。
也對,也對,嗬嗬,我苦笑,隱隱感到此人並非他表現得那般簡單,多年走南闖北的經驗告訴我,他的刀子般的眼神和話語間透出的那股氣概都證明,他還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我把手上的一盒中華煙全扔給他,笑說,喜歡這牌子煙,就送給你抽著玩吧,我包裏還帶著幾盒呢,其實也都是朋友送的,現在正好交你這位朋友。
嗬嗬,那我可發了,你這文化人可交!黑漢子高興地叫,一雙銳利的目光也溫和了許多,匆匆往懷裏揣上煙,騎上馬就走人,好像怕我後悔收回了煙。
朋友,你叫什麼名字?我從他後邊喊。
黑風口的“黑狼”,叫黑古勒!城門口貼著我的大名片呢!
隨風丟下的這句話,如砸下了一塊大石頭,旁邊的鄉秘書呼群一腳跳起來,失聲叫道,果然是他!大盜牛賊“黑狼”,通緝犯!旗裏貼著他的告示呢!
我驚愕,心裏又笑了,哈哈,果然!真是個有大“故事”的人!
見呼秘書拿出手機正要撥,肯定是“110”,我猶豫一下還是阻止他說,小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會抓他歸案的,憑我的經驗他這會兒正盯著你呢。
果然,一陣馬蹄聲後,那黑漢子如一道黑旋風般又出現在小呼前邊,一個馬鞭打掉了他的手機,微笑著對他說,真不夠意思,跟你的主子沒學著啥好!交待你兩件事,一,等我騎出二十裏後才可打“110”,以表示你“知情舉報”了;二,回去告訴你的主子夏“大摟”,這翁格都山是不能動的,小心他的胃被撐破!要知道,那是一座“敖包祭山”,上邊鑄嵌著一道“哈爾騰格爾”的“黑風咒”,讓他當心!
黑漢子拍了拍壓在腿下的用帆布裹著的條狀東西,我猜測可能是短銃獵槍之類,他再次和藹地笑兩聲,衝我點點頭後走掉了。樹林小路上揚起一溜煙塵。
呼秘書如顆釘子釘在那裏,呆呆的,再也沒敢碰掉在地上的那部手機。
“黑狼”最後一句對夏爾鄉長的警告,在我心裏也如一道雷電轟過,震撼不已。
“哈爾騰格爾”的“黑風咒”——意思為“黑命天”的黑符咒,這可是“薩滿巫師”最神秘最凶狠的一道符咒!
二 呼秘書,這個“黑狼”黑古勒,犯了什麼案子被通緝的?
我向驚魂未定的呼秘書打聽,一邊騎上馬,繼續趕路。
盜牛啊!呼秘書也匆匆上馬跟上我。
知道是盜牛,盜了誰的牛?具體什麼案情啊?
先生對這些事也感興趣呀?嘿嘿。他打哈哈,在我緊盯的目光中不得不接著說道,是這樣的,我們鄉有個名牌企業,叫“科爾沁黃牛公司”,包攬庫倫旗北部沙地草原及鄰近奈曼等兩旗黃牛生意,“黑狼”盜了他們公司一百頭準備出欄的黃牛,價值估約一百萬。
嗬,案子可不小,難怪被通緝呢。現在肉牛生意紅火,尤其科爾沁沙地黃牛,內地十分搶手。現在的人啊,因豬流感不敢吃豬肉了,因禽流感不吃雞鴨了,據說西方又冒出了羊流感,我這愛涮羊肉的正在考慮吃不吃羊肉。現在還好,還沒聽說有牛流感。
可也有瘋牛病呢。呼秘書逗著說。
那是西方人給牛喂“骨粉”喂出來的,咱這公司還沒那麼學壞吧?
嘿嘿嘿,呼秘書的笑聽著幾分曖昧,隨後堅決搖頭,當然,還沒學壞,還沒學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