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巴特喝紅了臉說,拉“巴格師”,心裏有事難受吧,我聽說你兒子走了,現在的這些年輕人呀,就知道趕時髦,趕潮流,你就別在意了。
是啊,我兒子走了,回城裏趕時髦去了,我不在意不在意。老歌手抿了一口酒說。他抬頭看了看巴特,問一句,巴特兄弟,你知道不知道呼麥?
呼麥?巴特晃了晃粗大的腦袋,不太知道,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跟我父親去那達慕大會,草原上遇見一位白胡子流浪說書藝人“胡爾其”,父親曾跟我說,他是著名的呼麥歌手巴音。
有這事?啊,你還真有緣,沒聽他唱過?
沒有,我父親是個摔跤迷,成天待在摔跤圈子不離開,我得跟著他。
可惜!不瞞你說,你父親說的那個呼麥歌手巴音,就是我爺爺,察哈爾草原上唯一會唱呼麥的民間藝人。老歌手陷入遙遠的回憶中,歎口氣說,政府把爺爺接到城裏讓他帶些徒弟出來,爺爺說,住不慣城裏,呼麥是草原上唱的,誰想學呼麥就隨他去草原上流浪吧,結果沒人跟他去受罪。最後他跟我父親商量,把我帶在他身邊。
啊,我明白啦,巴特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老歌手肩膀說,這次你也學著你爺爺,把兒子帶到草原上來,想把呼麥傳給他,是吧?
唉,我的美好想法,成了泡影,是一廂情願的事,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了,唱時髦的通俗搖滾去了。老歌手黯然神傷。
難道呼麥很難學嗎?
難是難點,除了天賦,還要肯吃苦下工夫。目前我們國內的蒙古人中,真正會唱呼麥的幾乎沒有幾個,現在學唱的都是皮毛。國外的,蒙古國還有以蒙古人為主的卡爾美克、圖瓦等一些真正的呼麥歌手,可在我們國內,這一絕世歌唱藝術幾乎要絕種呢,巴特老弟。
原來是這樣,這事還挺嚴重的啊。巴特附和說,心裏卻想,多大個事啊,這麼愁眉苦臉的。隨口說一句,其實也沒啥嘛,找一兩個喜歡學的教一教不就得了!這麼大的草原,找個人還那麼難嗎?
我就為這事而來。
你說啥?老“巴格師”的意思是——巴特沒聽懂老歌手的話意,指著自己胸口問,你是想——教給我?
哈哈哈——老歌手大笑,嘴裏的一口酒都被噴了出來,一旁的老婆也忍不住開懷樂,指著他鼻子說,就你那五音不全的破鑼嗓子?
i 那咋地?小時廟上一個喇嘛還說過我,這小嘎子嗓子可以念經!
在場的二人更是樂開了花,前仰後合。
你們別笑,當然了,現在我這嗓子是差了點,嘿嘿嘿。巴特幹笑著,一口幹掉了桌前的一大杯酒。. 差得不是一點,差到山北草原巴達瑪老奶奶家去啦!老婆子擠兌他。
這時老歌手正了正臉,咳嗽一聲,嚴肅地說,我想教你們家姑娘阿潤娜。
頓時,巴特兩口子停止了說笑,屋裏一下子變得很靜,連蒼蠅蚊子都不飛不哼。
等一等,拉“巴格師”,你說啥?巴特盯著老歌手的臉。
我想,收你們家孩子當我學生,當徒弟。老歌手說得十分認真。
巴特夫妻相互看了看,覺得沒聽錯,那丈夫巴特複又大笑,指著老歌手說道,開什麼玩笑?老“巴格師”,我們家丫頭,你也知道的,她是個有毛病的儍丫頭哎!
我不這麼看,她並不傻,這些天我仔細觀察過,她還很善良很仁義。最重要的是,她還有天賦,有學呼麥的天賦,她的嗓子音質十分好。老歌手慢慢舉杯飲了一口,品嚐著那烈酒燒過嗓子的辛辣滋味,接著說下去,你們或大家說她的“傻”,那隻是一種“偏執”毛病,有時嚴重了點給人造成誤會,不過,學呼麥這一特殊的歌唱藝術,沒有一種骨子裏的偏執偏愛,還真不行。我唯一的兒子,他少了這股子勁頭,所以逃走了,市場上蘿卜白菜常見,可人參靈芝就難尋了。
“巴格師”的意思是,可著我們家那儍、對、不傻的丫頭,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參”——或“靈芝”?巴特有些結巴地問。
老歌手點了點頭。差不多吧,我看不會有錯的。接著他把阿潤娜偷看偷學野外偷偷練的情況,向那一對摸不著頭腦的夫妻二人介紹了~^遍。
有這等事?難怪前些日子,她那麼著迷地往你那老屋跑,我隻當是貪玩調皮,這丫頭。母親琪爾瑪開始念佛。
你快去把那丫頭叫進來。巴特吩咐妻子。
她一早就趕著羊,去草場了。妻子指了指門外的草原。
那好,咱們也去草場吧。老歌手說。
草原那麼大,一大早走的,誰知她上哪塊草場?琪爾瑪為難。
我知道她在哪裏,正好也指給你們看她學練我“鬼叫”的那個地方。老歌手拿毛巾擦了擦手,站起來往外走。巴特夫妻疑疑惑惑,也隨他走出屋來。
太陽已從東方升高了,草原遼闊而明亮,空氣中彌漫著清新醉人的草馥香花芬芳,尤其潔淨而新鮮的空氣能把人的胸肺清洗個透明清澈。淡淡的煙靄飄浮在草地上空,被陽光照射後變幻出迷人的海市蜃樓仙境。
當老歌手熟路熟地帶領二人慢慢走近北山麓草地時,他們就隱隱約約聽到了那傻丫頭發出的陣陣吼叫聲。老歌手向巴特夫妻笑了笑,努努嘴。那二人一臉的愕然。
丫頭,你又再偸練我的“鬼叫”聲哪?嗬嗬嗬。老歌手和藹地拍了拍阿潤娜肩頭。
忘情吼唱的阿潤娜嚇一哆嗉,嚷了一句,伯伯你怎麼又來啦?
她滑下樹來,突見阿爸阿媽也站在一旁,臉上一愣,尷尬地笑問,阿爸阿媽,你們怎麼也來了?我的羊沒丟,嘿嘿嘿一 羊沒丟,可你躺在樹上,嚎什麼呢?巴特忍住笑,繃著臉問。
我、我在學這老伯伯的“鬼叫”玩呢,嘿嘿嘿。阿潤娜不好意思地撓撓天生微黃的頭發。
巴特轉過身,麵對著老歌手,拉“巴格師”、她老伯,孩子她真自個兒在學你的那個“鬼”——啊、呼麥呢,我說“巴格師”,這就是你當寶貝的呼麥呀?
還不是,這隻是基本的發聲法的一種入門訓練方式,算是基本功訓練吧,離真正的呼麥歌唱還差得很遠呢,早著哪。老歌手說。
噢,我說呢。那依你看,這孩子的吼叫真的上了點門道?巴特又問。
她的音質、發聲、提氣等方麵,都有點那個意思,有天賦,很有天賦。
可你知道的,她現在給家裏放羊,我家人手又少活兒多忙不開呀,哪兒有工夫到你那兒學唱歌,我的拉“巴格師”哎。巴特搓搓手。
沒關係,她照舊放她的羊,不用到我那兒學,我就跟她一起放羊一邊教她。反正,呼麥在野外清晨訓練,效果還更好,這樣也不耽誤了你們家活計。老歌手一臉笑嗬嗬地說,顯然早已胸有成竹。
—聽這麼說巴特也笑了,看一眼老婆,大咧咧說,那我們還老合適了呢,多了一個幫手多一個放羊人,接春羔時這丫頭一個人還真忙不過來咧!
你還真想拿人家拉“巴格師”當勞動力使喚呀?妻子推一下丈夫。
可以當勞動力,還不用付工錢付學費!哈哈哈,我也是體驗生活嘛,不過,你巴特老弟得偶而請我喝喝酒才行!老歌手也調侃。
那沒問題,我也正缺酒友呢!巴特拍胸脯。
阿爸,你們在說啥呢?阿潤娜在一邊莫名其妙,看看阿爸,看看老歌手,又回頭看阿媽。
呼恒,這位老歌手老“巴格師”呀,想收你當他的學生,教你唱歌。阿媽微笑。
收我當學生教我唱歌?我害怕!阿潤娜趕緊躲在阿媽的身後,伸頭看著老歌手。
你害怕啥呀?呼恒,你那麼喜歡,人家老伯伯親自教你唱歌多好,省得你在大野地裏自己瞎叫亂吼的,該把野狼招來了。阿媽逗著女兒哄勸。
阿媽,老伯伯他打人,學不好就拿鞭子抽人的!他有個禿了把兒的馬鞭,他兒子就是被他抽跑的!阿潤娜伸著舌頭衝老歌手做鬼臉。
哈哈哈,你這鬼丫頭,你指的是這個吧?老歌手從懷裏掏出那根從不離身的禿把兒馬鞭,深情地端詳片刻後說,這馬鞭是當年我爺爺教我呼麥時用過的教鞭,好吧,今天我就把它扔了吧!
老歌手一揚手,把那根頗為珍貴的禿把兒老馬鞭遠遠拋進樹毛子裏去了。
咯咯咯,這就好啦,我可以放心地拜老師啦!阿潤娜突然跑過去,“撲通”一聲跪在老歌手前邊,膨嘭地磕了幾個響頭,嘴裏說,我真的特別願意學你老人家的“鬼叫”聲啊!
在場的大人都被她搞愣住了,愕然地相互瞅一瞅。
老歌手笑吟吟地扶她起來,撫須樂。阿媽抻了抻女兒衣袖問,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呼恒?
電視上拜師不都是這樣嗎?咯咯咯,阿媽,什麼叫拜師呀?
阿媽又被她搞糊塗了,真不知道自己這丫頭是傻,還是不傻。
走,拉“巴格師”,咱們回家接著喝酒去!巴特在一旁嚷。
你不去放馬了?妻子琪爾瑪瞪眼。
今兒個高興,馬群不會跑出草原的!
趁大人不注意,阿潤娜笑嘻嘻跑過去撿回了那個禿了把兒老馬鞭,悄悄放進自己後背的接羔袋裏。
八 從此,草原上出現了一對奇特的牧羊人。
一老一少,放羊時說著,吼著,唱著。歇下時他們也說著,吼著,唱著。
老的背著馬頭琴,少的背著接羔袋。他們隨羊群走草原,走河邊,走山穀,走樹林;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吼到哪兒,唱到哪兒。優哉遊哉,自由自在,隨附自然草原而吼而唱,又無休無止,持之以恒,刻苦得有時還老的叫少的哭,相互間數日不說話。
每天拂曉,羊群追逐落有露珠的嫩草尖在北山坡下散開,那一老一少則先在那棵如龍橫臥的老樹杆上練聲,老的說,這裏果然是聚氣共鳴效果最好的地方。
一開始,老的教少的緊縮喉嚨閉氣發聲法,教育方式仍舊是讓少的仰身躺在那棵老樹槽上,腦後腳下再墊上石塊把身體彎成弓形發聲。
老的在旁邊來回踱步,一邊搖頭晃腦講解: 人說話,是用腹肌收縮產生的氣體衝擊聲帶震動發聲,唱“呼麥”時,就是特意的調控腹肌和部件的配合運動來控製氣息,使震動的聲音達到需要的效果。人體的腹腔、胸腔、口腔、鼻腔合在一起就是聲帶共鳴腔,而唇、齒、舌、顎、鼻、喉、氣管、肋骨、腹肌是這個共鳴腔的控體,當運動起這些器官,共鳴腔的形狀就變化,會發出不同音色。這過程其實是調節體內氣流,衝擊聲帶發出聲音,氣流的強弱使聲音產生變化,再慢慢調整舌頭、上額、牙齒和嘴唇的位置你就會感覺到聲音的變化,再將氣流灌人鼻腔時聲音又有了新變化。有兩點很重要,一個是“反舌”,一個是“縮喉”。反舌時氣流直衝上頜,會發出金屬般的泛音,縮喉時胸腔和口腔被連續共振,出現低音。喉、舌、腮,一定要放鬆,氣息要發自丹田。這是“呼麥”最基本的技巧。要學會控製氣息,尋找身體裏的共鳴點,不同的共鳴點則發出不一樣的聲音。
隻顧陶醉於自己講解的老者,卻忘了讓少者聽懂這些複雜深奧的發聲原理是多麼的難。
於是他反複講,比畫著自己的身體部位,掐掐自己的喉嚨,拍拍自己的小腹。
最後,他給少的做示範,拿下背上的馬頭琴,一邊拉著唱出了一首最動聽的呼麥: 四歲的海騮馬喲, 鐵蹄飛揚; 它是馬中之鷹啊, 天賜神駒—— 渾厚的男中音,漸漸高亢激越起來,最後演變成金屬般的尖利啼嘯之聲。
尤其讓少徒阿潤娜驚異的是,和著這高亢如金屬般的啼嘯,從老師的嗓音裏,應該說從他喉嚨深處另外又顫顫滾動出很低很低的第二種喉音,這喉音粗獷而節奏鏗鏘,與高音一起和鳴。從一個人嗓子裏,居然同時發出高低相差很大的雙重聲音,這是聞所未聞的事!要不是親耳聽到,阿潤娜絕對無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