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大壩頭上風雨飄搖的前方指揮所裏，當工程局長武陽重重地放下電話機的時候，來鳳就把頭發擰幹，借著閃電的青光爬下大壩。
大雷陣雨來得猛，去得快，最後，幾聲劈雷，雨就停了。烏雲隨風遠去，閃電在天邊一明一滅，雷聲沉沉。
丹鳳水利工地上空出現了星星，因為停電，大壩上下周圍雖然傳來了沸騰的人聲，但仍然一片發黑。
來鳳想起必須趕快繼續澆築大壩廊道頂拱，要不剛澆了一半的廊道頂拱就要炸掉重來，推遲工程的進度，使國家受到巨大損失，在政治上也會造成嚴重影響。她知道賈有富是發電船的船長，偏偏在澆築大壩廊道頂拱的夜裏停電，她又焦急又生氣，決定去發電船跟賈有富碰一碰。
她摸黑來到大壩上遊的江邊，在微微發白的星光下找到了一隻小船。黑暗中聽浪濤的激蕩，她知道江水漲了，洪水的水頭好象提前到來了。但是她毫不猶豫，摸黑解了船纜，跳上船，卷起被雨水打濕的袖子，操起雙槳，迎著深夜的江風、聽著夜靜中擊水的槳聲，把小船往對岸劃去。
小船象魚兒似的，輕快靈活，在江中翻花鼓浪。來鳳的耳邊隻聽見嗖嗖的風聲和嘩嘩的浪聲，小船在她的雙槳下迅速地跳蕩著前進。
開頭，小船是沿著水電站廠房澆築壩段的上遊劃進，那裏靠近橫向土石圍堰腳下，水流比較平穩；可是當小船劃近十八跨壩段的時候，就可以聽見溢流壩段的低水壩頭那邊傳來的浪濤聲。從水聲中來鳳判斷洪水的水頭已經漫過低水壩麵，而且那溢流壩段的十二個導流底孔工發出了狂吞猛吸洪水的響聲。
來鳳知道自己的小船已經劃到大江中流來了。這裏流速大，浪濤洶湧，她緊握雙槳，使勁地劃。她費盡力氣，小船變得象隻浮水的烏龜，又遲鈍又笨重，很慢很慢，好象停止了前進。
一個驚險的感覺象利爪似的攫住了來鳳，她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小船在往下遊漂去：是十二導流底孔把小船往過水大壩那邊吸……
小船越漂越快，洪水過壩的浪濤聲越來越響了。
來鳳拚命劃著小船，把船頭朝向上遊，極力想橫渡過江，盡快地脫離險境。但是洪水在推打著小船。十二導流底孔在吸引著小船，她的雙槳被浪濤裹住，象有千斤重。她胳膊酸痛，筋疲力竭，舉槳困難。
浪濤奔湧，水聲凶惡，小船顛簸得厲害，浪花珠子一直打到來鳳的臉上，她感到一片森冷。因為用力劃船，又因為心情緊張，即使在深夜江風的吹拂中，她還是渾身大汗。
忽然小船在一個導流底孔旁邊打旋轉。在微微發白的星光下，來鳳模糊地看見那個導流底孔張著黑洞洞的大口，在狂吞猛吸著洪濤。那個導流底孔在浪濤中惡笑，要把小船連同一殷狂濤吸進洞裏去。隻要小船被吸進導流底孔，就連人帶船都完了。來鳳看著這出現在眼前的危險，冒出一身冷汗。小船就在這導流底孔跟前打旋轉，一個苦鬥的意念電光一般閃過她的心頭，她掙紮著舉起了雙槳，猛力戳到導流底孔的壩體上，雙槳折斷了，被洪水卷走了，但是小船經這一震，在浪濤中往上一拋，另一股惡浪就把小船衝到過水的大壩壩麵上來了。
過水大壩的背水麵，是壁陡直落的壩腳。洪水從過水大塤上象巨大的瀑布瀉落到背水麵壩腳的混凝土護坦上，激起凶濤惡浪，水聲震耳。
在過水大壩上，丟了槳的小船正象一片落葉，隨著洪水在過水大壩上漂浮。在微弱的星光下，來鳳模模糊糊地看出小船越漂離過水大壩的背水麵越近了；隻要小船從過水大壩上掉下去，連同來鳳就會被一落百丈的洶湧的浪濤撕得粉碎！
來鳳站在顛簸漂搖的小船上，微白的星光依稀地照出她額頭上的那一綹頑強地翹起的頭發。她聽著洪水瀉落大壩的洶湧澎湃的浪濤聲，瞪大了眼睛……
二
天蒙蒙亮，有人發現過水壩段上翻了一隻小船。在淡青的曙光和濛濛的水霧中，有一個人兩腳泡在過壩的洪水裏，站在翻了的船底上。
昨夜夜深，在黑暗的過水大壩背水麵的邊邊上，當來鳳極力瞪大了眼睛，在這千鉤一發的時候，忽然小船翻了個底朝天。原來小船是被露出壩體的混凝土鋼筋柱頭卡住了。
來鳳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爬到船底上來的……
昨夜，發電船突然停電，又遇大雷陣雨，工地漆黑，大壩澆築被迫停工。當時，武陽在他的前方指揮所裏給發電船打電話，因為線路不通，當他重重地放下電話機，借著天空最後的閃電回頭一看，來鳳不見了。他想，她可能是回澆築分局去了。而澆築分局長羅黑帶領著隊伍摸黑離開大壩，回澆築分局駐地去的時候，卻以為來鳳作為一個施工員，盡她的高度的職責，還留在大壩上進行最後的檢查。
工程局長武陽沒有想到，澆築分局長羅黑也沒有想到，昨天夜裏來鳳在洪水水頭到來的時候，在江上發生了生命的危險。
現在，在淡青的曙光和濛濛的水霧中，落水的來鳳就站在過水大壩邊沿的朝天的船底上。洪水漫到她的膝蓋，卡在露出壩體的混凝土鋼筋柱頭上的小船，被洪濤衝擊得在她的腳底下浮動。浪花在她兩腿之間奔騰，浪花珠子打得她齊腰以下都是濕淋淋的。她的散開的頭發在水風中不停地往後飄曳，一看就叫人心驚，她隨時都有被洪水從過水大壩上卷落到深不可測的下遊去的危險。就在她的腳下，再往後幾步，就是象一刀切到底的壁陡的低水壩體，洪濤從壩上瀉落下去，在壩腳的混凝土護坦上激起千波萬浪，波浪互相撞擊，形成無數巨大的漩渦，浪花飛騰，泡沫奔旋，水聲如雷，震耳欲聾。
那第一個發現來鳳落水的人剛剛喊叫：“救人嗬，有人落水了！”
立即，這不幸的消息就風快地傳遍了工地，每一個角落裏都驚喊出一個聲音：“救人嗬，有人落水了！”
有的家屬手發抖，把鍋鏟掉落到地上，驚問：“誰嗬？”
有的工人起床後剛剛吸著第一支香煙，猛地把香煙往地上一摔，高聲追問：“誰嗬？”
有的人從夢中驚醒，霍地跳下床來大聲問道：“誰嗬？”有的人衣服都述來不及穿好就跳出門來，慌忙地叫喊：“誰嗬？”
在工程局、各個分局和各個大隊裏，處處傳來了緊急的電話鈴聲，人們在電話裏互相呼喊：“救人嗬，有人落水了！”“誰嗬？”
人們在山頭上奔走，人們在江邊上奔走，人們在街頭上奔走，腳步踉蹌，氣急聲嘶地互相喊叫：“救人嗬，有人落水了！”“誰嗬？”
工程局長武陽忙了大半夜，催促電工把電話線路修複了，追問了發電船停電的原因，是給水係統發生了故障，他下令搶修。武陽剛上床不久，天蒙蒙亮，他在前方指揮所裏第一個聽見了救人的喊聲。他從被昨夜的雨水打濕了的淩亂的草鋪上霍地跳下來，抓起軍用望遠鏡，衝出指揮所，站在大壩上，往大江了望。他的目光終於落到了過水大壩上。雖然晨光熹微，水霧彌漫，但在望遠鏡裏，武陽卻看出那個落水的人是個女的。從她熟悉的身姿上，武陽立即認出那是來鳳！這位老將軍，一生征戰，指揮千軍萬馬，衝鋒陷陣，即使炮彈落到他的跟前，他也麵不改色；但是現在，當他一發現來鳳落水，心裏猛然一驚，臉色變得鐵青。
武陽知道救來鳳是一場非常艱苦的戰鬥。他第一樁想起的是，需要用電動絞車，需要用探照燈，可是發電船在“停電儉修”。武陽毫不猶疑，立即轉身撲進他的指揮所，用力抓起電話機就給大江下遊的一個城市打了緊急求援的長途電話。
老將軍親自求援，立刻受到了下遊那座城市領導機關的重視，那城市的火力發電廠，很快就把電輸送到工地上來支援工程局長武陽通過突然響起的高音喇叭，給全工地發布了一個緊急命令：
“來鳳落水，快救來鳳！”
三
高音喇叭高亢的聲音在河穀裏升起，在金剛山和鳳凰山之間回旋，在丹鳳工地的上空飄蕩：
“來鳳落水，快救來鳳！”
丹鳳工地十萬人，一聽高音喇叭發布的緊急命令，就聽出是工程局長武陽的威嚴的聲音。
武陽發布緊急命令的喇叭聲剛剛落下去，全工地就沸騰起來了。運送救人的器材的載重汽車、擠滿了人的小火車、職工醫院的紅十字救護車，都急急忙忙地出動了。載重汽車不斷地響喇叭，小火車不停地鳴笛，救護車不住地敲響警鍾，都爭先恐後地往江邊奔馳。
為了救來鳳，人們大聲喊叫，忙成一團。他們在慌亂中沒法仔細選擇救人的工具，看見什麼抓什麼，抓著什麼算什麼，有的扛起了木板，有的抬起了汽車輪胎，有的操起了木杠，有的背起了纜繩……
在鳳凰村，孩子們互相奔跑驚呼：
“鳳姑掉下水去了，快去搭救呀！”下弗子和梅山，匆匆忙忙地換上新買的遊泳衣，儼然要下水去救來鳳。磨子操起了他爸爸的釣魚竿，獅子抱起了他的大皮球，三門抓起了他媽媽的搗衣槌，密雲拿起了她的跳繩用的繩子，小黑子卻提起了他爸爸胖廚師裝菜用的大竹籃……
梅山氣急地問小黑子：“你這是幹什麼？”
！小黑子昂著小腦袋說：“我去撈鳳姑！”
小家夥們互相不滿意，什麼釣魚竿、大皮球、搗衣槌、小繩子，拿這些東西去救鳳姑，有什麼用嗬！但是大家已經沒有工夫爭吵了，在大哥哥佛子的呼喊和帶領下，他們象卷地的一股旋風，往江邊狂奔亂跑去了。
隻見全工地的每一條道路上，千千萬萬的人在奔往大壩，千千萬萬的人在奔往江邊，千千萬萬的人在奔往大江兩岸的山頭……
人們最集中的地方是十八跨壩段和鳳凰山嘴。十八跨壩段和鳳凰山嘴遙遙相對，中間隔著洪水過壩的低水壩麵。
隔著洪水，巍蛾的十八跨壩段上和懸崖峭壁的鳳凰山嘴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形成了兩個黑坨坨的人山，萬頭攢動。
密集的人群，無聲地站立在十八跨壩段上和鳳凰山嘴上，千萬雙眼睛默默地俯視著洪水中的來鳳，個個呼吸急促，心中憂慮。
來鳳站在大壩邊沿的朝天的船底上，流水的浪濤在她的兩腿中間衝激，浪花珠子在她的周身跳躍。太陽衝出雲圍，水霧逐漸消退，可以清晰地看見水中來鳳的身姿。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把褲筒和袖管都卷得高高的，好象決心要和隨後到來的洪峰搏鬥。
有著豐富經驗的水利工人們，既抬頭遙望上遊大山區陰沉的天色，又低頭俯視江上漂來的一團團黃色泡沫。他們心裏祈求的是，洪峰不要過早地到來。如果洪水見漲，來鳳就很難在船底上站得住，一股洪峰就能把她掃落大壩，沉入浪濤咆哮的深潭！
就在離來鳳腳底下隻幾步遠的背後，漫壩的洪水就象大瀑布似的，從壩上一落百丈地飛瀉到下遊的混凝土護坦上，衝起巨大的礎流，激起驚濤駭浪，浪濤夾帶著浪花、泡沫，跳蕩、奔騰、呼嘯，然後滾滾滔滔，一瀉千裏。在這凶險的水情中，人們心驚肉跳，個個替來鳳捏著一把冷汗。
千萬支眼光集中在來鳳的身上。也許是望久了，眼睛發酸，視力模糊，發生了錯覺：洪水浩浩蕩蕩地奔流，來鳳散開的頭發在水風中往後飄曳，好象她是在水上飛，而且是越飛越快，越飛越遠在佛子、梅山這一夥孩子的驚異的眼光裏，鳳姑確實在飛，而且飛得越快，飛得越遠了。因為工人叔叔們和阿姨們為了孩子們的安全，不許佛子和梅山領著這群小家夥上十八跨壩段，他們隻好空拿著皮球、棍棒、籃子、繩索，聚集在江岸，心焦氣急地抬頭望著在過水大壩上的鳳姑。隻見洪濤巨浪從過水大壩上直瀉而下，象天河缺了個大口，震得孩子們的心兒咚咚地亂跳。佛子和梅山他們看見鳳姑站在驚濤惡浪的過水大壩上，飄動頭發，就象在高空的雲霧中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