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是壞小孩(一)
春的胡話
4月中旬的大街,有的北京人穿著大衣圍巾,有的洋人穿著T恤涼鞋。中國人偏向捂,西洋人偏向露。有句話叫:四月亂穿衣。初春,是自由自在的,可以穿出一年四季來。
.春來了,好像放風似的把軟禁了一個寒冬的人們,從所有屋子裏放出來。街上突然那麼多人,那麼多各種色彩的衣服,如同一時間滿街開遍斑斕的花。
春,就是被喚醒的色彩。
在陽光的交叉下,第一個醒來的是色彩,第二個醒來的是夢幻。
春,有很多很多要做的夢。全家去逛商店吃麥當勞?買一套流行的休閑裝?露出多一點的脖頸、多一點的線條?街上,抑樹頂上急匆匆地要綻出一層綠,白楊樹慌裏慌忙開出一樹嫩綠泛白的小葉,倒像開了一樹白綠的小花。
春,是一種迫不及待的展現。
窗,開得大,開得多了,電話鈴,響得頻了。冬天,把話也凍僵,春風化開了凍結的話,春天是個長胡話的季節,是冬之後凍之後的釋放和宣泄。西方4月1日有個愚人節,可以隨便說、胡說、開玩笑說,不必當真。在4月的一天,我忽然興起胡說,如果我當總理,我要把全國的餐館改成西餐館、快餐館和川菜館,要大力推廣冰淇淋。說完別人不笑自己大笑,瘋瘋癲癲快活一通,好像吃足了自己最愛吃的西餐那樣過癮。
然而,冬不會就此退去。以為這下總好了,不會再冷了。突然來場大風,把打開的玻璃窗震碎了,把剛剛從室內搬到窗外的花盆吹落了,把綻綠的樹刮歪了,把廣告牌刮倒壓著人了。
然而,人們還是喜歡春。因為,終究日要長了,風要?了。因為,日還會更長因為,風還會更暖。
世界是由不安分的人創造的
xx同學:
你好!讀你的信,知道你那麼喜歡小虎隊。我也喜歡小虎隊,我高興我們的相近。有一次,那很早了,我去北京西單商場,無意中看到人們圍著賣電視機的櫃台,頭全仰著望著高處的一個屏幕。那屏幕上,台灣小虎隊正生龍活虎地在主宰這些臨時觀眾的情緒,包括我。至少在這個時間裏,我也變成了小虎隊的一員:淸純、夢幻,勃發著生命力。
我想,如果成立一個小虎隊發燒友協會,會員恐怕大都是少年人。我高興我也成為小虎隊發燒友,因為我知道,當上這個發燒友得有個前提———顆年輕的、不安分的心。
從某種意義上講,世界是由不安分的人創造的。因為不安分,於是想入非非,於是去破格,去創造,去發明。老年人偶爾能老夫聊發少年狂,也會感受一種
青春躁動的快感。狂熱,是年輕人,或者心態年輕的人才能擁有的一種人生體驗。我上初二時,對籃球狂熱起來。星期天,而且是大熱天,常常一個人跑進學校,從窗外爬進鎖著的體育辦公室,抱起籃球,再翻出窗外,奔向籃球架下。偌大一個操場上,隻有我一個人和兩隻球。一隻是籃球,還有一隻是碩大無比的火球——太陽。初二期末考試前,有一次同學們散坐在校園裏複習物理。我一個人抱著隻籃球興衝衝地直奔操場。聽見同學在說陳祖芬肯定早就複習好功課了。考完試,我的物理來了個零的突破0~2分。
如今我根本不是體育迷,唯獨喜歡看美國籃球,看美國的籃球明星飛人喬丹和重型坦克巴格利。人對少年時愛好過的東西,有一種特殊的眷戀。那是疲憊勞頓的心靈裏的一隻美麗快樂的小鳥。
人的著迷、狂熱,往往是有原因的。今天的中學生,一方麵被中學的功課和將要麵對的畢業後的選擇壓迫得太厲害,另一方麵又被改革開放的風吹得心搖神迷。看小虎隊的演唱,獲得一神間接的青春與生命的宣泄,又可以暫時地浮遊於艱難的中學生涯之外,在夢幻境界中逃脫那無盡無休的考試、考試、考試。聯想到有些美國電影雖未必琴得起推敲,但的確很好看,很受歡迎,也往往因為二部電影能使人暫且遠離自己周圍那沉重繁雜的現實生活,神遊於一個斑斕多彩的非現實世界。譬如大紅大紫的《漂亮的女人》,寫一個低層女子巧遇闊佬,而且闊佬終於成了她的白馬王子。在輝煌的歌劇音樂裏,闊佬站在汽車裏,舉著鮮花,向她疾馳而來。據說美國不少女孩看了這部電影就夢想自己成為灰姑娘。
然而,未來不是夢。做夢、甜睡,隻是為了醒來後更好地學習和工作。一個人,清晨醒來時,如果能明確地知道這一天他應該學習多少或工作多少,那麼他這一天一定會過得充實而成功。未來夢幻的實現,在於現實的每一天。你希望有什麼樣的未來,你今天就要付出什麼樣的努力。著迷一時,狂熱一時,都很正常,要不怎麼叫年輕?然而年輕還有一個更主要的特點:向上。很不安分地要對現實世界與未來世界進行探索與改造。
小虎隊也是少年人。他們所以征服了少男少女,因為他們在創造。他們在創造了一個青春世界的同時,也創造了他們自己~青春偶像。有創造力的人才有生命力,才能蓬蓬勃勃地去感染別人。
朋友,同樣是少年人,你光是崇拜小虎隊,你為什麼就不能讓別人也來崇拜你?你說你太想見見小虎隊。可是你想過麼,如果你果然見到了小虎隊,他們會對一個沒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特色、自己的光彩的人感興趣嗎?
你是一個很有想象力的人,臂如,想這就去一次台灣,隻為了見見小虎隊。青春年華也叫黃金歲月,青春之所以富有,因為青少年有著最不著邊際的想象力。一個富有想象力的人往往蘊藏著巨大的創造力。人的潛力太大了。比收集小虎隊的磁帶、照片更重要的,是開掘自己。我們那些在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化學競賽、物理競賽上獲得金牌、銀牌的少年人,他們都是各個方麵的小虎隊。
那麼你呢,想做一隻什麼樣的小老虎呢?
以你對小虎隊的執著與投入去塑造你自己,你這隻小老虎也會如青春勁歌那樣令人們興奮的。
陳祖芬
1993.1
女孩
女孩是什麼?女孩可能在香港紅星黎明來京的演唱會上,衝著黎明哇哇大哭,傾訴那其實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女孩可能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偶像歌星,但是那歌星帶著太太呢,女孩說,早知道你帶著太太,我還不如去自殺呢。女孩可能不接受男孩紅著臉送來的紅玫瑰——如果覺得這個男孩不如自己成熟的話。女孩不想遷就別人,也不想遷就自己。女孩可以門門功課都考全班最好,雖然她天天比男孩付出更多的苦功。女孩可能比男孩多一些鐒勁,還多一些什麼。臀如多一隻鎖上的抽屜,裏邊放著用小字寫得密密麻麻的日記。還可能多幾件媽媽買的衣服,不過她不一定喜歡。她喜歡自己看上的衣服,價錢不貴,但是灑脫清純與眾不同。如果第二天發現同班的女孩正好也穿上了一件同樣的衣服,那麼,這件已經不是與眾不同的衣服,在她看來已是俗物。
天,當個女孩多好!即便沒有牛仔裙,沒有錄音帶,沒有自己的青春偶像,就像我初中時那樣,我照樣快活得常常張幵雙臂原地旋轉,旋出了轉出了宣泄出了我那份用不完的快活。初中一年級,媽媽用手工給我縫製了一條下擺寬大的花格裙,我穿了在學校樓道裏原地旋轉起來,看那轉得越來越大的裙擺,咯咯咯地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媽媽也給我縫製過一條花格裙,我至今還記得我第一天穿著它上小學時的那份洋洋得意,雖然實際上那條裙大得要命,大到我結婚時還穿著它。這兩條裙,我穿著上高中、上大學,到北京工作,直到生了兒子,才忍痛把裙子變成了尿墊子。
爸爸媽媽從來不給我零花錢,我也從來沒想到過要零花錢,倒也從來不覺得缺少什麼,從來快快活活。不上學的時候,喜歡到中學對麵的一個小書亭看書。在我,這是一個偌大的斑斕的世界了。衣袋思既然沒有一分錢,倒也沒有想過看書是要付錢的。我總是拿起一本書站著看,一看就是半天。書亭裏隻能放下一隻椅子,隻有一個賣書的老伯伯。老伯伯有時要離開書亭去上厠所,叫我進書亭坐在那把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椅子上,這是我最快活最偉大的時光了。
大概,我的潛意識裏很清楚那不是自己的書,所以看書的時候非常小心,看過的書簡直如同從未給人打開過的新書。至今我的書,大都如同從未翻閱過地嶄新。至今我坐在公共汽車上,如何顛簸擁擠,也要右手扶把杆左手捧著書讀。實在太擠,把手從人縫中穿插過去,湊到車窗前,湊著窗前的亮光。偶爾看到一車廂的人被夏天的毒日頭曬得都像開始融化的奶油蛋糕似地綿軟,而我身子挺直著腦子更挺直著正猛勁兒在吸進書中那一行行文字,我覺得真像吮吸可口可樂那般提神呢。真棒!
我想,每個女孩都有一點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愛好或不愛好。我從小不愛用雨具。在我的記憶裏,爸爸隻對我發過一次火,那是我雨天也不穿雨鞋,寧可兩隻布鞋全濕透。那時上海老下雨,我偏喜歡冒雨行。當然,我還是乖乖地聽了爸爸媽媽的話,雨天穿雨鞋打雨傘了罾不過一到了北京工作,遠離了爸媽的視線,我就盡情地作雨遊了。幾次瓢潑大雨,積水沒膝的路上,行人全躲將起來,隻我一人在雨水茫茫中獨彳了。看看前後9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呢。到80年代看了部美國電影《雨中曲》,喜歡得不行。為什麼喜歡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必知道,喜歡了,就是喜歡麼。
當個女孩多好,有一些緙不出原因的喜好,有一些更說不出原因的任性,還有一些也說不出原因的探索。似懂非懂,半懂不懂,隔著晨霧看世界,世界更美。大約10多歲的時候,看一本連環畫,上邊講到一個16歲的俄羅斯女孩。我怎麼也不明白,16歲了怎麼還能算女孩?16歲,那多大呀!
終於有一年,我也16歲了,好像,自己也還是女孩然後26歲了,36歲了,超過46歲了。這天與丈夫一起去此京大學圖書館查資料。我背著可憐的帆布書包,丈夫挺著偉大而莊嚴的肚子。丈夫通行無阻地從學生閱覽室走進教師閱覽室。而我在學生閱覽室就被喝住了:學生把書包放下!我乖乖地把書包放到學生存包的架上。老師把我當了女學生?當個長不大的學生多好,當個長不大的女孩多好。
婦女,都曾經是女孩。
女孩,可不可以一直不長大,一直是女孩?
新春這個小女孩
新春的雪,甚彩色的、多姿多彩的、折疊的、立體的、進口的、自製的、帶電子音樂的、有獎明信片的。在漫天如雪花般飛舞的賀年卡中,新春來了。
新春,是一個頭戴花環的小女孩神秘兮兮地像大人那樣背著手邁著方步走來了。用賀年卡編織起來的花環大得像個花圈,眼看就能把她整個人套住。賀卡上說盡了天底下的吉利話,太重太重,終歸要從小女孩頭上跌滑下來,灑落開去。真的,小女孩那背著的手裏,到底攥著什麼,到底給我們帶來了多少吉利多少不吉利?
她抿著小嘴,故意瞪大了圓圓的眼睛。她知道人們對新的一年的企盼,想嚇虢嚇唬善良的人們。然而她嘴角邊的兩個深深的酒窩,卻儲滿了她藏不住的笑意。人們就像向新人拋灑彩紙那樣向她拋灑著那如同賓館越蓋越豪華、如同服裝越來越奇異、如同生活越來越變幻、如同思想越來越調皮的繽紛的賀卡。新春這個小女孩就假裝滿不在乎地又神氣又賴皮。
大家連連對她說新年好,她偏抿緊嘴不答話。天,那麼新年好不好?瞧她那小樣兒,那嘴眼看就要繃不住笑出來了。讓我來逗逗她,我衝著她叫新年好,看她還繃得住嗎?
我不是壞小孩
再瘋狂的藝術家,也隻是在舞池裏跳。
午夜,歌舞廳進入浪漫舞蹈時間。迪斯科舞曲驟起,強勁熱狂有如用沙錘直接敲擊我的頭頂。舞池裏的人多了起來,舞得如跳繩,如秧歌,像健身操,像甩手療法,總體叫人覺得不知所雲。然而各人各行其是各不相擾,自娛自樂自我發揮,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而且如何變樣變味變得似是而非啼笑皆非,也終究不會把迪斯科跳成圓舞曲,終究統籌在迪斯科的節奏中。?平日裏忙著累著板著端著嚴肅著正經著神聖著去一日歌廳本是瀟灑走一回。歌廳迷離的燈光幻化了繁雜人生,請吧各位,此時此地任君瘋狂。舞曲也真夠火爆的,然而舞者大都懶懶地跳悠悠地跳。怎麼讓你瘋由你狂偏偏又瘋不起來狂不起來了?
藝術家是瘋子,有人這麼說。但瘋而能藝術,總有理性的清醒在。再瘋狂的藝術家,也隻是在舞池裏跳。中國的文學家不是瘋子,而且最瀟灑不起來,如何地說咱們玩兒吧,終究還是耿耿於一個情結t國家民族的命運。文學是生活是生命是情操是良知。瀟灑不起來的文學家們大都不會跳舞,即使跳舞也不會瘋狂,越是讓他們瘋狂定越是瘋狂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