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死者(1 / 3)

最美的死者

我常常夢見自己變成一堆螞蟻,四散而去,沿著牆縫,沿著下水道,沿著世界上數不清的秘密孔道,逃離這個世界。當它們到達世界之外一處最美麗的地方,清點健在者,部分的我已經永遠地留在了身後那個世界上,或者死在了路上,剩餘的螞蟻抱成團,親熱繁殖,聚合成另一個我。這一個我,應該算是我的殘生,還是新生?我不知道。

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是我羨慕的,我羨慕的是那個身穿金縷玉衣的死者。

“你有沒有想過死?”

那天晚上,白麵突然這樣問我,我心裏咯瞪一下。這是我最大的秘密,就連小玲玲也不曾告訴過。當一個人的秘密被人說中,心裏難免感到惶恐。於是,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呢?”

“有。”白麵點了點頭。他告訴我,有一個形象時常在他腦海中打轉,就是:一個人嘴角流著鮮血死去。他覺著那樣很美,這個形象簡直讓他著迷。他問我,難道這不是世界上最美的事嗎?

他的話令我為之動容。我注視著那張蒼白、英俊的臉,心中泛起柔情。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祝你能實現這個夢想。”

他舉起手裏的酒杯,我們一飲而盡。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喝酒了。”他微笑著,眼角溢出了淚水。

媽媽上次臨走時叫白麵轉交給我一百塊錢,我和白麵過了一個星期的奢侈生活。我們買了一大堆好吃的東西,從早到晚大嚼特嚼。今天,為了慶祝我人住閣樓一周年,特舉行了一次隆重的晚宴, 自然少不了王老六燒鵝,還有五花八門的一堆罐頭、熟食、水果。本來我想是不是叫王小勇和小玲玲一起過來,可一想到他們,心裏就有點說不出來的不舒服。白麵也不希望他們來,他說:“他們又不是閣樓的人。”於是,這次晚宴就隻屬於我們兩個人。

白麵真的是把閣樓當成自己的家,他好幹淨也好清淨,不像我好熱鬧好不講衛生。可是跟他住在一起我並不覺得拘束,他對我的毛病也都能容忍。我不經他允許,帶王小勇、小玲玲回來喝酒、打牌,他也從來沒流露出一絲不快。隻有當他們走了以後,他一點一點地打掃著屋子,我才意識到他其實是想抹去任何陌生人的痕跡。

“你有潔癖!”有一次,我忍不住說了出來。

白麵笑了:“有潔癖不好嗎?”

我想了想,隻有說:“沒什麼不好。”

就在這次晚宴上,白麵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我講起他父親去世時的情景,他說,父親一輩子受了那麼多苦那麼多屈辱,臨死的時候卻硬擠出一個笑容給他。

“那個笑容我終生難忘。”他說完,一閉眼,又沉浸到痛苦又溫馨的回憶裏去。

“也許,假如你去了那裏,那個地方好的話,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頓了頓,說出了一句從來不好意思說出的話,“祝你一路順風!”

我怎麼會說出這麼殘忍的話呢,我隻是在心裏想,強忍著淚水喝幹了一杯杯苦酒。

白麵的臉燒得很厲害,臉膛紅紅的。他瞪著一雙大眼,突然問我:“你和女孩睡過嗎?”

我一愣,搖搖頭。

“小玲玲也沒有嗎?”

“沒有。”

他哦了一聲,“我還以為你和她睡過。”

我的心裏泛起一陣苦澀,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說我和她曾經赤身裸體地綁在一起?說她曾經吮吸我?說她曾經在黑夜裏對著牆壁發誓說她愛我?

可是,我真的沒和她睡過。而且我預感到,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睡在一起。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白麵說。

“什麼事?你說吧。”我把一塊酒精浸過的毛巾放在他的額頭上,我從一本書裏看過酒精可以降體溫。

“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他說到這裏打住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你說就行,我聽著呢。”

“這個人……你認識。”

我一愣:“誰?怎麼從沒聽你說起過?”

白麵的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你知道我最喜歡上什麼課嗎?”

“數學?”

“不是。”

“語文?英語?”

“還不是。”

“政治?”我叫道,“不可能吧!”

白麵搖了搖頭:“都不是。”

我很泄氣:“我猜不出來,還是你自己說吧。”

“我最喜歡星期四上午最後兩節課。”說這話時,白麵的表情是那樣的恬靜。

“星期四上午最後兩節課?”我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眼前忽然一亮:“體育?”

“對嗬嗬。”白麵開心地笑了。

我記起來了,有一次我們逃課去野地裏玩,操場上正是白麵他們班在上體育課。隻不過,當時我沒有注意有沒有白麵。

“你是說……你喜歡體育課,還是喜歡體育課上的哪一個人?”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我的心坪坪跳得厲害,就是不敢直接說出來。果然,我聽到白麵說

“我喜歡那個體育老師。”

那個體育老師是一名新畢業不久的體校生,我們這個年級是他任教的第二年。我對體育課不感興趣,這可能跟我不喜歡任何集體活動有關。我總覺著一大幫人搶一個球,或者穿著運動短褲圍著操場繞圈子跑是很傻的事。我有我自己喜歡的體育課,比如下塘遊泳和四處遊蕩。因為這個老師不愛點名,我對他的印象還不錯,別的就說不上來。我隻記得他有一米八的個子,喜歡穿一件白色的運動服,看上去很幹淨,很陽光。

“你喜歡他什麼?高大、英俊、健壯?”

白麵靦腆地笑笑:“都有吧。他像三浦友和。”

“那你是誰?幸子、山口百惠?”

白麵笑了:“我哪兒有那麼美,可我希望能死在他懷裏。”

我問:“他知道嗎?”

“不知道。”

我感覺很無趣:“這麼說,你們倆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怎麼沒有呢?”白麵焦急地辯白,隨即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有一次,快要放學了,我去放排球,他正想鎖器械房的門,我說:陳老師,還有一隻排球。他回過頭來,看了看我,說:怎麼現在才來?我解釋說:球跑遠了。他說, 自己放下吧。我走進空曠的器械房,裏麵非常陰涼,標槍、鞍馬、高低杠都靜靜地盜立在那裏,球類室在靠裏麵的一間。我回頭看了看他,他正抱著胳膊站在門口,一隻腳踏在門檻上,輕輕地顫動著,那個姿勢真的太美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幾乎鋪滿了整個走廊。我就是行走在他的影子上,他會知道嗎?我的心跳得厲害,突然腳底下一個踉蹌,竟然摔倒了。我說不清楚是無意還是故意,我隻記得當時有一個強烈的念頭,要和這影子融為一體,我倒在這影子上,就像倒在他身上。他看見我跌倒了,就扔了門鎖,跑過來。我既盼他過來,又盼他永遠也跑不過來。他一跑動,影子也跟著動,仿佛帶著他的氣息。他把我輕輕扶起來,關切地問我:怎麼樣?要不要緊?我不做聲,聞見他身上散發著好聞的汗味,差不多要醉了。他見我這樣,很害怕,就一把把我抱起來,他的胳膊那樣健壯有力,隻用了那麼一下力,就把我抱了起來。我現在回想起來,感覺還像是在做夢。我差不多要死了,死在他懷裏,如果那走廊再長一些……他把我抱到門口,放在陽光底下,我就醒了。你沒事吧?他問。我沒有回答,微笑著默默地看著他,大概是我的眼神嚇著他了,他的臉突然紅了。他鎖了器械房的門,看著不遠處的籃球架對我說話:以後不要做劇烈運動了,你身體不好,每天圍著操場慢跑上幾步,對身體有好處,一定要慢啊。說完,他就走了。”說到這裏,白麵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你不知道他說話的聲音,暖融融的,說到你心裏。一定要慢啊我永遠忘不了他說這話時的表情,眼睛望著遠處,”白麵一邊說,一邊在模仿他記憶中的那個表情,“慢條斯理的,又很認真、很堅定,讓你不得不聽。”我接著他的話說:“從那以後,你就每天慢跑?“是的。”白麵的臉上始終掛著溫柔的笑容。“後來呢?”我問。

“後來……”白麵的笑容不見了,“後來,我就盼著下一周體育課快點來。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下一周的體育課沒有上,原來,他結婚了。我那時候天真地想,沒想到這麼好的一個人也要結婚。我心裏既難過又失望,聽說新娘子是一位漂亮的音樂老師,更是嫉妒得心如刀絞。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住進了醫院。父親一直守著我,眼睛都熬得通紅。可我一句話都沒和他說,我不想同任何人說話。父親急了,居然跪在我的床前求我。他叫著我的名字,問我到底有什麼心事。我搖了搖頭,就是不肯說。我的心都碎了,能有什麼心事?父親不停地問:是不是有人打你了?是不是考試沒有考好?我都一一搖頭。父親愣了半天,眼睛突然一亮,他靠近我的臉,低聲問我:孩子,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戀愛了?我的臉一下就紅了。父親緊張的神情終於緩和了,露出了笑容。他說,這是好事啊,孩子,這說明你長大了。隨後,他又親切地問我:那女孩長的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和我同班,家是哪兒的,他有沒有見過……可是,我怎麼跟他說呢?隻有眼淚不停地流。父親的眼睛也濕了,他拍著我的頭,對我說:喜歡一個人可不容易,你現在還小,不可能懂得。節氣還沒到,種子就不會發芽。等你考上大學以後,如果你心裏還和現在想的一樣,你再去問問她……”

說到這裏,白麵淚如雨注。

“別這樣,”我驚慌失措,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他,隻是一個勁兒地重複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過去的……別這樣……”

白麵在小聲抽泣:“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父親伏在我的腿邊睡著了。體育老師結婚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後來才聽說他調走了。我打聽過他的新學校,還給他寄過一張明信片。”

“你寫的什麼?”我問。

“我寫的是汪國真的《熱愛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隻顧風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既然鍾情於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

我最聽不得這種甜掉牙的詩,狠心打斷了白麵的深情朗誦:“他有沒有回信?”

“沒有,”白麵苦笑著,“一個月後,那張明信片又回到了我的手裏,上麵粘了一張郵局退還說明,在其中的一欄旁有一個藍色圓珠筆打的勾:查無此人,特予退回。”

“啊,”我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失望,“那是你打聽的地址不準確,不過,你可以重新再寄啊。”

白麵尷尬地笑笑:“地址我是無意間聽別人說起的,我心虛,不敢著意去打聽。要命的是,這張明信片在重新回到我手裏之前,在班上同學手裏已經傳了一個遍,上麵寫著他和我的名字。大家都看到了。”

“那隻是一首詩而已,說明不了什麼。”我寬慰他,“再說,傳抄這些又甜又膩的詩的人多了。比如我們班,除了我、王小勇,還有小玲玲,差不多人手一冊呢。”

“他們可不管這些,我一進教室,就有人大聲朗誦那首詩,還有人特意挑出他和我的名字,還有愛情、玫瑰這些字眼來起哄,我隻有用雙手捂住耳朵,把頭埋在書本裏,像鴕鳥埋在草裏。有一天上語文課,老師提問,我站起來回答問題時,身後傳來一片響亮的哄笑。語文老師感到莫名其妙,走到我身後,從我的背上揭下了一張紙條,不由勃然大怒。他將紙條往地上一扔,大吼一聲:誰幹的,給我站起來!教室裏立時鴉雀無聲。那張紙條落在我課桌前麵的地上,上麵寫著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