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超
尉遲亮是不是藝術家,說不清楚,但他已經做到形似了。
尉遲亮留出了一臉絡腮胡子,下巴上的一撮有半尺長,如紮了一條領帶;頭發長長的,隨便用節麻繩紮在腦後;身上一套除了口袋還是口袋的牛仔服,肩上挎個巴掌大小的皮包,皮包帶很長,皮包吊在他膝蓋上左右晃悠;手裏總是夾著一顆深褐色的又長又粗的雪茄煙。我直著眼睛盯著他看了半晌,尉遲亮掏出打火機,點燃口中的雪茄,重重地吐出一口濃煙,說:“別奇怪,搞藝術的,都是這德行。”
尉遲亮原先和我在同一家銀行上班,還在一個科室。尉遲亮上初中時,家住在縣文化館隔壁。文化館裏有個半拉老頭兒會捏泥巴人,常常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擺弄泥巴。尉遲亮被玩泥巴的老頭兒吸引住了,放學後沒事就跑去看老頭兒捏泥人。老人見他好學,就時不時地教尉遲亮幾招,告訴他:“別看是一堆爛泥,玩好了就是藝術,是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尉遲亮回到家就摔泥巴,能捏出個小狗小雞之類。每次玩泥都會弄髒衣服,母親就不願意,看嚴了他,不準他到隔壁的文化館。尉遲亮剛剛萌生的藝術細胞給扼殺掉了。
尉遲亮到銀行上班,也表現出脫庸離俗的姿態。他經常意氣風發地批點繪畫、雕塑之類。單位辦個黑板報,每次辦好,尉遲亮從頭到尾給罵個狗血噴頭,搞得辦黑板報的小張見了尉遲亮就躲著走。不久小張要結婚,大家都湊份子,商量給小張買點啥東西,尉遲亮說:“俗氣,要送就該送點高雅的,有欣賞價值的藝術品。我就親自動手吧。”小張結婚那天,尉遲亮把他精心製作的藝術品送到了小張的新家。打開包裝,我們都吃了一驚,一堆黑泥巴,捏了個拳頭不像拳頭、蘑菇不像蘑菇的玩意兒。尉遲亮說這件藝術品的名字是把根留住。羞得小張的新媳婦兒躲得遠遠的,小張鼓著嘴巴發不出聲。尉遲亮前腳走,小張媳婦兒後腳就把那“不要臉的藝術”扔進了垃圾道。尉遲亮知道後,搖著頭說,他們檔次太低了,那叫抽象美、朦朧美,知道嗎?我們國民缺少的就是藝術修養。
尉遲亮把我拉進一家酒館,點了一盤花生米,一盤拌黃瓜,要了兩瓶啤酒。他斟滿兩瓶啤酒,端起來自己的一杯“咕咚咕咚”飲下,然後瀟灑地捋一把大胡子,對我說:“你也喝。”尉遲亮點燃了手上的雪茄,說:“我終於攬到了一個可以全方位展示我的藝術才華的機會。育才學校校園擴建,要建個中心廣場,廣場中央要修建體現辦校精神的雕塑。我找了不少關係,終於把這個項目搞到了手。前期的準備工作資金有點緊,你先借我五千元,過後加倍還你。這次我要一鳴驚人。”
尉遲亮的工程一直神秘地進行著,尉遲亮常常獨自一人圍著花壇轉圈子,雪茄冒著濃濃的白煙。我也常抽空兒去工地現場看看,因為那裏有我借給尉遲亮的五千元錢。
雕塑落成那天,我也應邀參加了典禮。紅綢揭下後,現場一片寂靜。兩個扭在一起的肢體一隻手托著一方形,一隻手托著一個圓形。尉遲亮解說方的代表書,圓的代表地球,寓意今天讀書為明天走向世界。鼓樂響起,為人們緩釋了眼前的尷尬。學生們發起了一場為雕塑征名的活動,結果得票最多的是:讀書頂球用?男女成方圓。每天去學校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影響到學校的正常上課。沒辦法,學校派人將剛剛落成的雕塑搗了個稀巴爛。
尉遲亮神情沮喪地推開我的房門,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吸著雪茄煙,不寬敞的屋子被嗆人的煙霧籠罩著,憋得人透不過氣,我推開客廳的窗子,說:“房間小了點,正準備換個大點的房子,購房意向已經簽訂了。”我在提醒尉遲亮該還我的借款了。
尉遲亮摁滅了煙屁股,從背來的大帆布包裏掏出包東西,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裝,說:“我也沒現錢還你,看在朋友的分上,我就把我最喜愛的這幅作品送給你,全當抵債了。”
我看了看放在茶幾上的一堆黑不溜秋的泥巴捏成的東西,說:“我怎麼看不出這是件什麼東西?”尉遲亮說:“看不懂就對了,這是我的創意:未來。”我從這人不人鬼不鬼、猿不猿獸不獸的玩意兒上怎麼也看不出未來。
尉遲亮一副舍不得的神態說:“好好收藏吧,等我百年之後,它會價值連城。”
我說:“尉遲亮,這麼珍貴的作品還是你自己留著吧,我這身體恐怕要死在你前麵呢。我這輩子沒啥所圖,隻求能住上寬敞點的房子就行了。”
尉遲亮拍拍屁股站起來,說:“好好收藏吧,這可是一筆升值的財富啊。”出門前還擁住我,心情複雜地拍拍我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