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毒藥,我們更該吃,要它能增加我們的抵抗力,至於蘇軾的豐姿,蘇軾的天才,如果有人不明白那都是笑話,是罪孽,早晚他自然明白了。早晚詩也會捫一下臉,來一個奇怪的變!

一千餘年前孟郊已經給詩人們留下了預言。

克家如果跟著孟郊的指示走去,準沒有錯。縱然像孟郊似的,沒有成群的人給叫好,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詩人不靠市價做詩。克家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

一九三三年七月,聞一多謹識。

《西南采風錄》序

正在去年這時候,學校由長沙遷昆明,我們一部分人組織了一個湘黔滇旅行團,徒步西來,沿途分門別類收集了不少材料。其中歌謠一部分,共計二千多首,是劉君兆吉一個人獨力采集的。他這種毅力實在令人驚佩。現在這些歌謠要出版行世了,劉君因我當時曾掛句為這部分工作的指導人,要我在書前說幾句話。我慚愧對這部分材料在采集工作上,毫未盡力,但事後卻對它發生了極大興趣。

一年以來,總想下一番工夫把他好好整理一下,但因種種關係,終未實行。這回書將出版,答應劉君作序,本擬將個人對這材料的意見先詳盡的寫出來,作為整理工作的開端,結果又一再因事耽延,不能實現。這實在不但對不起劉君,也辜負了這寶貴材料。然而我讀過這些歌謠,曾發生了一個極大感想,在當前這時期,卻不能不盡先提出請國人注意。

在都市街道上,一群群鄉下人從眼角滑過,你的印象是愚魯,遲鈍,畏縮,你萬想不到他們每顆心裏都自有一段驕傲,他們男人的憧憬是:

快刀不磨生黃鏽,

胸膛不挺背要駝。

(安南)

女子所得意的是:

斯文滔滔討人厭,

莊稼粗漢愛死人;

郎是莊稼老粗漢,

不是白臉假斯文,

(貴陽)

他們何嚐不要物質的享受,但鼠竊狗偷的手段,都是他們所不齒的:

吃菜要吃白菜頭,

跟哥要跟大賊頭;

睡到半夜鋼刀響,

妹穿綾羅哥穿綢。

(盤縣)

哪一個都市人,有氣魄這樣講話或設想?

生要戀來死要戀,

不怕親夫在跟前。

見官猶如見父母,

坐牢猶如坐花園。

(盤縣)

火燒東山大鬆林,

姑爺告上丈人門;

叫你姑娘快長大,

我們沒有看家人。

(宣威)

馬擺高山高又高,

打把火鉗插在腰。

那家姑娘不嫁我,

關起四門放火燒。

(盤縣)

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我們該拿出人性中最後,最神聖的一張牌來,讓我們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裏伏蟄了數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噬他一口。打仗本不是一種文明姿態,當不起什麼“正義感”“自尊心”“為國家爭人格”一類的奉承,幹脆的是人家要我們的命,我們是豁出去了,是困獸猶鬥。如今是千載一時的機會,給我們試驗自己血中是否還有著那隻猙獰的動物,如果沒有,隻好自認是個精神上“天閹”的民族,休想在這個地麵上混下去了。感謝上蒼,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壯士,每個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兒,在後方幾萬萬以“睡到半夜鋼刀響”為樂的“莊稼老粗漢”,已經保證了我們不是“天閹”!如果我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的根據就隻這一點。我們能戰,我們渴望一戰而以得到一戰為至上的愉快。至於勝利,那是多麼泄氣的事,勝利到了手,不是搏鬥的愉快也得終止,“快刀”又得“生黃鏽”了嗎?還好,還好,四千年的文化,沒有把我們都變成“白臉斯文人”!

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聞一多序。

端節的曆史教育

端午那天孩子們問起粽子的起源,我當時雖乘機大講了一頓屈原,心裏卻在暗笑,恐怕是幫同古人撒謊罷。不知道是為了謊的教育價值,還是自己圖省事和藏拙,反正謊是撒過了,並且相當成功,因為看來孩子們的好奇心確乎得到了相當的滿足。可是,孩子們好奇心的終點,便是自己好奇心的起點。自從那天起,心裏常常轉著一個念頭:如果不相信謊,真又是甚麼呢?端午真正的起源,究竟有沒有法子知道呢?最後我居然得到了線索,就在那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