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說來奇怪,屈原是楚王的同姓,卻不是一個貴族。戰國是一個封建階級大大混亂的時期,在這混亂中,屈原從封建貴族階級,早被打落下來,變成一個作為宮廷弄臣的卑賤的伶官,所以,官爵盡管很高,生活盡管和王公們委帖近,他,屈原,依然和人民一樣,是在王公們腳下被踐踏著的一個。這樣,首先在身分上,屈原便是屬於廣大人民群眾的。

第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離騷》的形式,是人民的藝術形式,“一篇題材和秦始皇命博士所唱的《仙真人詩》一樣的歌舞劇”。雖則它可能是在宮廷中演出的。

至於他的次要的作品——《九歌》,是民歌,那更是明顯,而為曆來多數的評論家所公認的。

第三,在內容上;《離騷》“怨恨懷王,譏刺椒蘭”,無情的暴露了統治階層的罪行,嚴正的宣判了他們的罪狀,這對於當時那在水深火熱中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民,是一個安慰,也是一個興奮。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了人民的憤怒,《離騷》的成功不僅是藝術的,而且是政治的,不,它的政治的成功,甚至超過了藝術的成功,因為人民是最富於正義感的。

但,第四,最使屈原成為人民熱愛與崇敬的對象的,是他的“行義”,不是他的“文采”。如果對於當時那在暴風雨前窒息得奄奄待斃的楚國人民,屈原的《離騷》喚醒了他們的反抗情緒,那麼,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緒提高到爆炸的邊沿,隻等秦國的大軍一來,就用那潰退和叛變的方式,來向他們萬惡的統治者,實行報複性的反擊。

(楚亡於農民革命,不亡於秦兵,而楚國農民的革命性的優良傳統,在此後陳勝吳廣對秦政府的那一著上,表現得尤其清楚。)曆史決定了暴風雨時代必然要來到,屈原一再的給這時代執行了“催生”的任務。屈原的言,行,無一不是與人民相配合的,雖則也許是不自覺的。有人說他的死是“匹夫匹婦自經於溝壑”,對極了,匹夫匹婦的作風,不正是人民革命的方式嗎?

以上各條件,若缺少了一件,便不能成為真正的人民詩人。盡管陶淵明歌頌過農村,農民不要他,李太白歌頌過酒肆,小市民不要他,因為他們既不屬於人民,也不是為著人民的。杜甫是真心為著人民的,然而人民聽不懂他的話。屈原雖沒寫人民的生活,訴人民的痛苦,然而實質的等於領導了一次人民革命,替人民報了一次仇。屈原是中國曆史上唯一有充分條件稱為人民詩人的人。

一九四五年六月

“一二·一”運動始未記

自從民國三十三年雙十節,昆明各界舉行紀念大會,發表國是宣言,提出積極的政治主張。這裏的學生,配合著文化界,婦女界,職業界的青年,便開始團結起來,展開熱烈的民主運動,不斷地喊出全國人民最迫切的要求,各大中學師生關於民主政治無數次的講演,討論和各種文藝活動的集會,各界人士許多次對國是的宣言,以及三十三年護國,三十四年“五四”紀念的兩次大遊行,這些活動,和其他後方各大城市的沉默恰形成一個鮮明的對照。

但在這沉默中,誰知道他們對昆明,尤其昆明的學生,懷抱著多少欣羨,寄托著多少期望!

三十四年八月,日本還沒投降,全國歡欣鼓舞,以為八年來重重的苦難,從此結束。但是不出兩月,在十月三日,雲南省政府突然的改組,駐軍發生衝突,使無辜的市民飽受驚擾,而且遭遇到並不比一次敵機的空襲更少的死亡。昆明市民的喘息未定,接著全國各地便展開了大規模的內戰,人人懷著一顆沉重的心,瞪視著這民族自殺的現象。昆明,被人家欣羨和期望的昆明,怎麼辦呢?是的,暴風雨是要來的,昆明再不能等了,於是十一月廿五日晚,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國立雲南大學,私立中法大學,和雲南省立英語專科學校等四校自學自治會,在西南聯大新校舍草坪上,召開了反對內戰,呼籲和平的座談會,到會者五幹餘人。似乎反動者也不肯遲疑,在教授們的講演聲中,全場四周企圖威脅到會群眾和擾亂會場秩序的機關槍,衝鋒槍,小鋼炮一齊響了,散會之後,交通又被斷絕,數千人在深夜的寒風中躑躅著,拌擻著。昆明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