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轉眼就到了1950年,當時北京上座兒不是太好,文化部戲曲改進局馬彥祥剛把“華樂”改為“大眾”,他手裏已經有了一個國營的實驗劇團,其中包括了李和曾、張雲溪、張春華、雲燕銘、李宗義等人,每月要在“大眾”唱十五天戲;馬找我們,以每月九千元的價格,包“起社”在“大眾”唱十五天戲。條件是不錯,但再一想,覺得壓力也不小,一是人家國營劇團可以賠賺不管;二是他們的角兒多,而“起社”就少春和我倆人。兩個劇團一邊半個月,無形中等於打對台,我們必須加強陣容才行。想來想去,想到了葉三哥(盛章)。但是憑他過去獨自挑班的“資曆”,進來之後的“人位”如何擺,報酬如何確定,都是不好辦的問題,起碼對少春是這樣。我找少春談這個問題,提出把“葉”放在“李”和“袁”的中間,報酬也放在倆人之間。少春同意了,葉也同意了,大夥都同意了,於是“新中國實驗劇團”就成立了。我們去找馬彥祥,告訴他“新中國”的陣容,希望能每月一萬元包我們在“大眾”的十五場戲。馬一聽陣容,高興地答應了,甚至說,再多給一千塊也值。由於葉盛章進入,於是在《野豬林》中加了一個李小二,同時在演著《野豬林》的時候就又考慮到下一出。在北京,一次散了戲吃夜宵,我們和剛以編劇身分參加進來的翁先生聊天,講到最近聽說到一樁新聞:仿佛當時的老區幹部和白區幹部有些不太團結,不知有什麼題材可以寫成戲。翁先生當時就講了《將相和》的故事,我們覺得單薄了些。翁說如果連上前邊的完璧歸趙和澠池赴會,就厚實多了。我們當下拍板:排!翁以飛快的速度寫出本子,我們趁在天津演出的空隙,隻排了一周就上演了。在天津演了三場,回北京後又繼續上演,都受到熱烈歡迎。簡斷截說,“新中國”共計八十一人,在後來的十七個月中,共排演了五出大戲,收入也相當不錯。盡管比解放前夕時掙的略少一點,可大家的心氣兒空前高漲。
《野豬林》和《將相和》
徐從“起社”到“新中國”這四五年,是中國社會從長期動蕩走向穩定的一個關鍵時刻,您和少春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合作了這兩出戲,說起來也是很有典型意義的。《野豬林》原本是楊小樓和郝壽臣的戲,自楊去郝歇,別人似乎也就不敢動了。
袁是這樣。這出戲固然要算楊、郝的名劇之一,但是要看誰唱。很平常的話白,經楊老那種一般人學不了的嗓子一念,台下也得“炸窩”。再加上郝老的人物造型,在二三十年代,北平還真找不出另一位來。所以在三十年代的前期,也就是楊老將近晚年的時候,同時也是郝老最為鼎盛的時候,每貼這出《野豬林》,不但必滿,而且要從一塊二加價四毛,楊老和郝老每人各得兩毛。還有,那時《野豬林》分頭二本,頭本到魯智深野豬林救下林衝為止,二本才是山神廟,但“事情”就不多了。楊老曾經在二本中帶過“夜奔”,一試,連演也不成,於是二本就基本放棄了。
徐您講講少春的改本有哪些不同。
袁原本的散碎場子很多。比如,林衝第一次上場要打引子,然後喚出娘子,同去東嶽廟燒香。魯智深的出場也不簡潔,他是行路上,等找到相國寺的長老,便要酒肉吃,長老無奈,這才讓人把魯智深領到後麵去看菜園。我們的改法是讓魯智深在菜園上場,把前情敘述一遍之後,林衝便與娘子一同唱上。還有白虎節堂一場,楊老演時,就四句散板,挨了打也就完了。我介紹了周信芳在《大名府》中扮演盧俊義,被打時有一段“八十棍打得我……”的唱兒,少春就接過來並加以變化,效果很好。
徐記得在電影《野豬林》的這一場中,林衝被打之後還加了一段念白:“無風不起浪,無冤不結仇。想那四月二十八日,在東嶽廟燒香之時……”
袁那是拍電影時才加的,為了突出人物的反抗精神。此外,林衝在山神廟的那一大段唱腔,也是崔嵬提議,由翁偶虹執筆後添的。在1948年那會兒,我們最主要的修改是兩點。一是在請教郝老時,郝老回憶當年曾經建議楊老在菜園一場增加一個舞劍場麵,楊老聽了很高興,講自己有一套太極劍,正可以用。可是到了首演那天,演到菜園該舞劍的地方,楊老忽然揚起右手,把大指、食指和中指那麼一捏——打鼓佬鮑先生一見,懂得楊老手勢是“掐了”的意思,於是一變鑼鼓點兒,小丫環就上場報信兒來了。
徐(笑著)這位楊老板,想怎麼著就怎麼著,觀眾沒有意見?
袁(笑著搖手)哪能呢?在當時的名家中,隻有楊老板敢在台上把三個手指頭一捏,向鼓佬示意。觀眾要是見到別人也這麼著,準會不依不饒;而碰到楊老板,也就隻能恨自己沒碰上楊高興的時候,說一千道一萬,反而是自己的不是。他們至多遺憾地轉身歎息:“咳!今幾個老爺子是怎麼了?(轉對鄰座)啊——是不?……”即使楊老偶然失手,比如交戰中被“下手”掃著一點兒,那觀眾可就不肯輕饒那個“下手”了,要怪他手上為什麼不長眼睛?如果是楊老板自己出了點什麼錯,那麼觀眾隻是替老爺子擔心,擔心他可別想不開,可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徐這足見那時觀眾與衷心敬仰著的演員之間的感情,而這種感情又是通過長期的嚴格演出實踐,才一點點積累、培養出來的。
袁咱們還回過頭來說少春,他把楊小樓“掐”掉的舞劍給恢複了。到後來,郝老看了我們的演出也誇獎說:“你們這場菜園,比我們當初的圓。”再有一點,就是草料場的“一對八”的開打。過去在京劇裏,隻有“檔子”裏有“一對八”,一個人在舞台當中踢八杆槍,甚至十六杆槍。武打中則絕對沒有。少春在山神廟那場,自己赤手空拳,要對八個高俅方麵的人,他們手裏隻能拿有長槍和單刀這兩樣,不可能像八仙過海時那麼花哨。少春經過研究,借助地形和物形,考慮到廟前的這個環境,開打設計得比較實在。
徐這和傳統戲中的武打有根本意義上的不同。傳統戲,雖然交戰雙方的身分明確,但是他們打得抽象,就是說,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觀眾可以認為雙方交戰的幾個回合隻是一會兒,也可以是半天一天;可以認為是在地上打,可以認為在水裏打、空中打,甚至於可以認為是在陰曹地府裏打。雙方隻運用自己的身體(及身體的延長),隻利用自己的武器來交戰,勝負的取得與是否利用交戰地的外界條件無關。《野豬林》一劇在四十年代後期重新排演,就勢必與楊、郝時代的指導思想有了很大區別。也就是說,話劇的戲劇觀已經不聲不響地滲透進京劇界,而且首先滲透進那些重要場次。像山神廟的這場武打,已經在性質上接近了話劇。作為那個時代多少接觸過話劇的觀眾,可能接受起來十分便當。但是從京劇的本源講,卻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侵害”,不再“純潔”了,變得駁雜了。這一種現象發展到後來,發展到今天,已經越來越嚴重,並且嚴重得讓觀眾麻木了。
袁我再談談《將相和》創作演出中的一些情況。在老戲《完璧歸趙》中,一上來就是趙王宣詔藺相如上殿,然後就是藺相如隻身帶著和氏璧前往秦國。到底藺相如在領命之前是什麼身分,觀眾看不清楚。我們現在要演全本的《將相和》,後麵最主要的矛盾就是廉頗看不起出身低賤的藺相如。那麼藺相如低賤到什麼程度?編劇翁先生答曰:“舍人。”何為“舍人”?我和少春在這個問題上窮追不舍,於是又知道“舍人”要比當時諸侯家裏的賓客低一個層次。我和少春想,隻有在戲一開始就把藺的“舍人”身分交代清楚,後麵才能為廉頗瞧不起藺相如鋪平道路。我倆和翁先生再三商量,決定在一開頭增加廉頓得勝還朝、老公公繆賢在家中歡宴廉頗的小場子。安排藺相如是繆賢的“舍人”,在席前或敬酒、或侍立,這就能形象地表現出藺與廉地位上的天壤之差。
徐這個設想雖好,但也存在一個問題:就是要尋找一個契機,讓廉頗與藺相如之間發生一點矛盾,使得雙方都注意到了對方。這個矛盾一定得找準,大了顯得胡編亂造,小了又難以引出後麵的主題。
袁對極了。大家提議讓廉頗席前表功,實際上是自我誇功。怎麼誇呢?似乎以出位邊唱邊舞為好,但唱什麼呢?難道用傳統戲老套子裏的“倒板、回龍轉原板”嗎?
徐不妥。戲剛剛開場,觀眾還沒靜下來,唱“倒板”還不是時候。這麼早就唱了原板,後邊還唱什麼?
袁對。苦思許久,我忽地想起昔日在科班裏學過的昆曲“功宴”,講的是大將軍鐵勒奴在百官為自己舉行的宴會上,起身下位,載歌載舞,唱了一段昆曲。我當場為大夥兒背誦出那段牌子的詞兒。大夥兒一聽,全都稱妙。
徐唱牌子主要是造氣氛,表明廉頗的英勇和自負,至於他和誰交戰,打了多久,都無須細表。把牌子安排在一開頭,占的時間少,但是效果俏。同時,花臉唱牌子,在當時算作新鮮事兒。
袁廉頗連唱帶舞地講述自己的戰功,正在高潮,突然有人上報:大王有旨,宣文臣武將上殿議事,因為秦王剛剛派人前來索取十五連城。大王沒了主意,戰是戰不過,求和求不得,難道十五連城白白拱手相送不成?這一說,眾朝臣當時撤宴,議論起來。廉頗主戰,即使戰敗,也需要先血戰一回再講。其他朝臣雖有不同想法,但也無法反駁廉頗。就在這個關鍵時刻,藺相如插言:使不得!並且提議派人攜璧出使秦邦,以大義凜然的氣勢壓倒秦王,保證完璧歸趙。繆賢問藺:誰能擔當此任?藺自薦,保證人在璧在。這一番談話並未驚動廉頗,他隻是問繆“此乃何人”,繆據實答後,廉頗反倒笑將起來,從他的立場看,國家大事,君王將相尚且無策,小小舍人又焉能有辦法乎!而藺相如毫不氣餒,響亮地回答說“十步以內,必有芳草”。
徐情節很順暢了,少春在這場有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