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初過,收到南京老伴的一封家書,錄入了台灣詩人白先勇的一首《茶的情詩》:
如果我是開水
你是茶葉……
讓你的幹枯柔柔地
在我裏麵展開舒散
讓我的侵潤舒展你的容顏……
細細品味,如啜香茗,似飲醇醪,引發了我對茶的一段情思。
那是1968年1月,因避武鬥而攜妻南行,來到了她的故鄉——上海市郊張堰鎮。這是一個久負盛名的江南魚米之鄉,張涇河從鎮中穿過,河水早晨向西流,下午向東流。小汽艇拖著一溜木船來往穿梭,白天宛若一列列火車,夜晚恰似一條條燈龍,頗顯幾分神秘,可謂地靈人傑。妻兄告訴我:“我們這裏水好,泡上龍井茶還別有風味哩!”
不久,我到人間天堂的杭州漫遊。從六和塔南行,進入九溪十八澗,路隨山轉,水繞竹行,坡坡茶青竹綠,處處鳥語山幽。走在山澗清靜的小路上,好像進入了世外桃源,令人心神爽怡。遊興所至,竟來到了碑上刻有“龍井”二字的泉邊。此泉寬深各1米多,水清見底,中有不少鎳幣,一條窄溝出水,下遊小潭中數尾小魚悠遊。盛名之下的龍井,原來如此模樣。
在左邊一個高約2尺的台基上,立著一座古寺式的三麵開放的廳堂,廊柱油漆剝落,七八張竹製桌椅雖已陳舊,卻古樸蒼拙。進入茶室,一位老人拿來一隻粗瓷茶杯,一小紙袋茶葉和一個變了色的竹皮暖壺。茶具是如此的簡陋,所以隻收費1角5分錢。這一切似乎很難體現出龍井茶盛名中外的特色。
我一人坐在空蕩蕩的茶室中,心情和天色一樣陰沉,遍布烏雲的天空,大雨似乎將至。避禍中的我深知難以與命運抗爭,感到我的個體生命是那樣的脆弱與渺小,那樣的虛幻與無靠。避難隻能躲避一時,此後又將如之奈何?無端的感慨,飄蕩在嫋嫋水霧中,久久縈繞不去。
烏雲越來越濃,我想趕在雨前到達西湖邊上,隻匆匆飲了三杯,權當過個“茶癮”,便快步走出茶室。不料走了百步後,漸覺神清意爽,心胸開闊,精神振奮,覺有清香撲鼻。起初以為是路邊花香,可四顧左右並未見花。繼而又覺清香來自口中,用手在嘴前一擋,香氣更濃。此時舌尖上也出現了甘甜、鮮爽的韻味。呀!原來龍井茶的餘香果真名不虛傳。
後來我又幾次行旅東南各地,曾分別領略過“天下第一泉”、“吳中第一泉”、“吳中第二泉”等名泉泡過的名茶,其味皆淡然。
20多年,“多少樓台煙雨中”了,而唯獨“逃難”中不在意的一次偶然舉杯,卻喝出了龍井茶得以傳世的真味。
我最苦的一滴淚
將是我最甘美的
一口茶。
細細品嚐這韻味無窮的《茶的情詩》,沁人心脾的茶香和濃濃的情思,似乎又把我帶到了西湖邊的龍井,帶到了石頭城中的老伴身邊。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