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與人生

李大釗

我今就現代青年活動的方向,稍有陳說,望我親愛的青年垂聽!

第一,現代的青年,應該在寂寞的方麵活動,不要在熱鬧的方麵活動。近來常聽人說:“我們青年要耐得過這寂寞日子。”我想這“寂寞日子”,並不是苦境,實在是一種樂境。我覺得世間一切光明,都從寂寞中發見出來。譬如天時,一年有一個冬季,是一年的寂寞日子。在此時間,萬木枯黃,氣象凋落,死寂,冷靜,都是他的特色。可是那一年中最華美的春天,不是就從這個寂寞的冬天發見出來的麼?一天有一個暗夜,也是一天的寂寞日子。在此時間,萬種的塵囂嘈雜,都有個一時片刻的安息。可是一日中最光耀的曙色,不是從這寂寞的暗夜發見出來的麼?熱鬧中所含的,都是消沉,都是散滅;黑暗寂寞中所含的,都是發生,都是創造,都是光明。這樣講來,這寂寞日子,實在是有滋味、有趣意的日子,不是忍苦受罪的日子,我們實在樂得過,不是耐得過。況且耐得過的日子,必不長久。一個人若對於一種日子總覺得是耐得過,他的心中,必是認這寂寞日子,是一種苦境,是一種煩惱,那就很容易把他拋棄,去尋快樂日子過。因為避苦求樂,是人性的自然,勉強矜持的心,是靠不住的。譬如孀婦不再嫁,苦是本著他自由的意思,那便是他的樂境,那種寂寞日子,他必樂得過到底。若是全因為受傳說偶像的拘束,風俗名教的迫脅,才不去嫁,那真是人間莫大的苦境,那種寂寞日子,他雖天天耐得過,天天總有耐不得跟著。樂得過的是一種趣味,耐得過的是一種矜持。青年嗬!我們在寂寞的方麵活動,不可帶著絲毫勉強矜持的意思,必須知道那裏有一種真趣味,一種真光明,甘心情願樂得過這寂寞日子,才能有這寂寞日子中尋出真趣味,獲得真光明的一日。

第二,現代的青年,應該在痛苦的方麵活動,不要在歡樂的方麵活動。本來苦樂兩境,是比較的,不是絕對的。哪個苦?哪個樂?全靠各人的主觀去判定他,本靡有一定標準的。我從前曾發過一種謬想,以為人生的趣味就在苦中求樂,受苦是人生本分,我們青年應該練忍苦的本領。後來覺得大錯。避苦求樂,是人性的自然,背著自然去做,不是勉強,就是虛偽。這忍苦的人生觀,是勉強的人生觀,虛偽的人生觀。那求樂的人生觀,才是自然的人生觀,真實的人生觀。我們應該順應自然,立在真實上,求得人生的光明,不可陷入勉強、虛偽的境界,把真正人生都歸幻滅。但是,求樂雖是人性的自然,苦境總緣著這樂境發生,總來纏繞,這又當怎樣擺脫呢?關於此點,我卻有一個新見解,可是妥當與否,我自己還未敢自信。我覺得人生求樂的方法,最好莫過於尊重勞動。一切樂境,都可由勞動得來,一切苦境,都可由勞動解脫。勞動的人,自然沒有苦境跟著他。這個道理,可以由精神的物質的兩方麵說。勞動為一切物質的富源,一切物品,都是勞動的結果。我們憑的幾,坐的椅,寫字用的紙筆墨硯,乃至吃的米,飲的水,穿的衣,靡有一樣不是從勞動中得來。這是很容易曉得的。至於精神的方麵,一切苦惱,也可以拿勞動去排除他,解脫他。這一點一般人卻是多不注意。一個人一天到晚,無所事事,這個境界的本身,已竟是大苦;而在無事的時間,一切不正當的欲望,靡趣味的思索,都乘隙而生;疲敝陳惰的血分,周滿於身心,一切悲苦煩惱,相因而至,於是要想個消遣的法子。這消遣的法子,除去勞動,便靡有正當的法則。吃喝嫖賭,真是苦中苦的魔窟,把寶貴的人生,都消磨在這個中間,豈不可惜!豈不可痛!墮落在這裏的人,都是不知道尊重勞動,不知道勞動中有無限的快樂,所以才誤入迷途了。青年嗬!你們要曉得勞動的人,實在不知道苦是什麼東西。譬如身子疲乏,若去勞動一時半刻,頓得非常的爽快。隆冬的時候,若是坐著洋車出門,把渾身凍得戰栗,若是步行走個十裏五裏,頓覺周身溫暖。免苦的好法子,就是勞動。這叫作尊勞主義。這樣講來,社會上的人,若都本著這尊勞主義去達他們人生的目的,世間不就靡有什麼苦痛了嗎?你為何又說要我們青年在苦痛方麵活動呢?此問甚是。但是現在的社會,持尊勞主義的人很少,而且社會的組織不良,少數勞動的人,所得的結果,都被大多數不勞動的人掠奪一空。勞動的人,仍不免有苦痛,仍不免有悲慘,而且最苦痛最悲慘的人,恐怕就是這些勞動的人。所以我們要打起精神來,尋著那苦痛悲慘的聲音走。我們要曉得痛苦的人,是些什麼人?痛苦的事,是些什麼事?痛苦的原因,在什麼地方?要想解脫他們的苦痛,應該用什麼方法?我們不能從苦痛裏救出他們,還有誰何能救出他們,肯救出他們?常聽假慈悲的人說,這個苦痛悲慘的地方,我們真是不忍去,不忍看。但是我們青年朋友們,卻是不忍不去,不忍不看,不忍不援手,把他們提醒,大家一齊消滅這苦痛的原因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