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也歡快地笑笑,很久沒有這樣的暢所欲言了,“這不但滑進禍福相生的怪圈,而且也陷入了人性是善是惡的爭論中了,是善推動曆史還是惡推動曆史?誰是曆史發展的動力?就像你說的,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是通過暴力的惡來實現的,那麼由封建社會進入資本主義社會,這個進步就成了善,這是不是惡的行為結出了善的果實?這個善的果實——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又在作惡?世界最發達的國家又在四處掠奪,給世界製造苦難?就像眼前美帝在越南一樣?”

“所以,我希望你能寫出這種曆史的複雜性來,就像剛才說的曆史這盤棋,僅僅複盤是沒有意思的,不能隻記載黑白雙方的勝負經過,要像圍棋掛盤講解它的每一步棋的得失一樣,講清楚它為什麼這樣走?是怎樣思考的?是高招還是失誤?剛才我說的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就是這個意思,敗棋中有高招,勝棋中有失招,連古人都知道恨而知其善,愛而知其惡,知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不然,那曆史記載還有什麼看頭?”

“這一點,我也深深地思考過,你的意思我完全懂得,也很讚同,無非是把曆史事件中的哲理挖出來,把‘所以然’找出來,這也就是說找出曆史之魂魄來,有魂,曆史就是活的;無魂,就是一堆廢墟。……在國內時,我和許多作家討論過這些問題,尤其是英雄要不要寫缺點的問題,階級性和人性的問題,我們批判過蘇聯文學中的《一個人的遭遇》和《第四十一個》,這裏特別強調了作家的立場和人生觀問題,在國內,這些話是不能講的,你在境外三年,沒有直接的感受。我是觀潮派,逍遙派,看得就比較清楚。在出國前,各省市和軍區傳達了林副主席的重要指示,叫《八·九講話》,他說:‘現在亂有四種情況:一,好人鬥壞人;二,壞人鬥好人,這是我們可以間接利用的力量;三,壞人鬥了好人,像北京、海軍、空軍、總參、總後就是這樣,好人挨整,吃了苦頭,嚐到甜頭;四,好人鬥好人,這當然不好,有損失,但這是內部問題,容易解決。……如果壞人整好人,就不要怕,頂多就是邱會作、李作鵬、王宏坤、張秀川、吳法憲那樣,要頂住,要沉住氣。要看到形勢對我們有利,這是個百年大計,千年大計。有偉大領袖毛主席健在,隻要有毛主席的崇高威信和解放軍的這兩個條件,就不怕,壞人一定會受到批判,受到懲罰。就是踢翻了天,也能夠擰過來。’你仔細想想這段話,國內軍內會亂到什麼程度!……”

我不自然地笑笑,“你能解釋清楚為什麼亂到這樣的程度?好像沒有主席的崇高威望和解放軍的力量就無法控製局勢似的,而我們在對壞人鬥好人還沒有辦法的時候,卻要去打倒世界上的帝修反,……我們在這裏卻大談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法。”

“你以為我們這些人,回國後能置身事外嗎?”孫洪林憂心忡忡地說,“我們將要被劃在誰的線上呢?”

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現在軍內除了黃永勝、吳法憲、葉群、李作鵬、邱會作是響當當的革命派以外,孫洪林所依賴的將帥們還有誰呢?但我不能不寬慰他幾旬。

我說:“你們在國外執行國際主義任務,沒有卷入軍內各派鬥爭,這自然是一種幸運。歸國後,等形勢明朗化了再表態,幹脆,請個長假寫你的回憶錄去!……”

孫洪林唯唯,顯得憂心忡忡,我並不了解他的全部經曆,我隻知道抗戰時期他在山東清河區八路軍三支隊某連當排長,解放戰爭時期在華東軍政大學學習過一段時間,而後在渤海縱隊十一師某營任教導員,後任副團長,團長,而後在南京華東軍政大學(1951年1月15日改為南京軍事學院)學習,後隨第三總隊隊長梅嘉生參加援越抗法的軍事顧問團,回國後任師參謀長,1956年後,又調軍事學院學習。在這漫長的歲月裏,和他有牽連的被打倒的將帥可就太多了……顯然,他已經有了某種預感或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在他的這種心境下,我再提出去奠邊府的要求,恐怕是勉為其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