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一種不良感情。”

“當然,你作為一個作家,來越南前,一定會對越南的曆史作過研究。……”

“是的,我看過《史記》中的《南越列傳》,還有《後漢書》裏的《馬援傳》,還有《越南社會發展史研究》,……”我忽然看到他的書架上也有此書,是1963年三聯書店出版的,“其中的許多觀點未必公允。……”

“曆史上沒有公允的觀點,”孫洪林豁達地說,“眾說紛紜是好事,你們文學藝術不是講求百花齊放嗎?不同才有比較,嚴格地說,不管哲學、文學、史學,求同則死,求異則活,先秦諸子百家,哲學思想多麼活躍,到了漢代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取消了百家爭鳴,哲學也就完了。……真理是不怕爭辯的。所以,你想反映我們援越抗法和援越抗美的鬥爭,應該寫出自己的見解來,這一點當然很難。……”

“如果支隊長有獨特的見解,我寫進未來的作品中不也是一樣嗎?不管你的我的反正是獨特的見解。”我發現他有一種傾吐的欲望,便含蓄地笑笑,“我可以讓你的名言垂諸青史,注明是你說的,絕不掠美。……”

“那好。”孫洪林從他的枕邊拿過一個灰色的筆記本,顯然,他是作過準備的,或是在他寫軍事顧問團回憶時的一段回述,“我先從軍事顧問團赴越談起吧:“……那是1950年的4月19號,我坐在軍政大學校園裏的長椅上正在看謝紅梅給我的來信,要我給剛出生的兒子起名,並說她產後身體不好,我想寫個請假報告回上海去。梅嘉生總隊長笑嘻嘻地向我走來,問我有什麼事情。我說,妻子來信生了個兒子,我正想寫請假報告,並把謝紅梅的信交給了他。

噢,小謝病了!’他抱歉地向我說,‘看來,你得向小謝請個假了。“為什麼?’我知道他不是玩笑話,他說,‘我和你有一個光榮任務,看來,我們又有仗可打了!’我有些愕然,‘去哪裏?’解放戰爭的征塵剛剛洗淨,誰也想不到再跨征鞍。……

“梅嘉生總隊長順勢拉我坐下來,緩緩地說,‘中央決定組成軍事顧問團入越,由原來三野十兵團的韋國清政委擔任團長,由我們華東軍政大學第三總隊抽調幹部組成顧問團團部,我當韋國清政委的助手。我們必須立即選調有實戰經驗和政治水平的軍事、政治、後勤幹部配屬到越南人民軍裏,協助他們工作!’”

“我心裏咯噔一震,我要回上海看新生兒子和生病妻子的欲望立即化成泡影,一陣茫然若失的情緒潮湧般地襲上心頭,‘去多少人?’這並不是我應問的問題,隻是表明我亂了方寸,好像可以打折扣不去似的。梅總隊長告訴我,準備調營職33名,團職17名,我當然就在這17名之內;師職6名,軍職2名,兵團職1名,連同其他工作人員共達281名。‘要去多長時間?’我一出口又後悔了,這又是我不該問的問題,按說,我這個半生征戰的軍人,應該懷戀沙場,可是,和平生活卻更誘人,我一心想在安定的環境裏進校深造,成為平時夢寐以求的能夠載入史冊的一世將才。……”

梅總隊長苦澀地笑笑,‘很難說去多長時間,我看,就是中央軍委也確定不了,這要看局勢的發展!‘什麼時候集中呢?’我的心頭漾起一陣酸楚,覺得有點委屈,心想,自己新生的兒子都來不及看一眼就要為別人去搏殺了,而且還是在越南,那是多麼蠻荒的地方,我沒有到過越南,可是,在抗日期間,我就聽說過史迪威指揮的緬甸遠征軍的戰爭,那也許是世界戰爭史上最艱苦的戰爭之一。

“……‘明天就要集中!’梅總隊長遲疑地說,‘先介紹一下目前的時局和組建顧問團的背景,而後作行前準備,中央首長有可能接見顧問團成員,有什麼要求還可以提出。看來,你是無法回上海了,隻能怪小謝的信來晚了兩天。……’也許他看出了我內心的沮喪,看了一下手表,以向來所少有的果決急急地說,‘你趕快回宿舍去準備,我叫管理處派車立即送你到車站,乘夜車走,後天淩晨趕回來,明天的會議,我給你請假,回來後,我再單個教練,……你啊,你啊,……’他用揶揄的口吻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你這會兒就有點氣短,……’他看我愣著不動,便喊了一聲,“快,慢了就誤了七點半的車子,給小謝一個突然襲擊!’……我簡直像在夢裏一般飛回了上海,反英雄氣短之意,給兒子起名家傑,孫家的英雄豪傑!”

孫洪林停了下來,喝了幾口濃茶。

“你看,我本想讓你先去訪問黎東輝,而後回來我再談,現在竟然忍不住先說起來了!”

“如果支隊長不累的話,”我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和濃厚的興趣,“我想一直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