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爹呀!”
一道聲音從很遠的處所回答:
“喂,貝爾丁!”
她等了幾秒鍾,隨後又叫喚:
“喂,爹呀!”
那道聲音在近一些的處所又重新回答:
“喂,貝爾丁!”
她接著又叫喚:
“不要走氣窗跟前經過。地窖裏有好些普魯士人。”
於是,那個長大的人影突然向左麵一偏,在兩枝樹幹中間停住不走了。他不放心似地問道:
“好些普魯士人在地窖裏。他們幹什麼?”
年輕女人開始笑了:
“就是前天來過的那幾個。他們在樹林子裏迷了路,我把他們放在地窖裏乘涼。”
於是她說起了這件湊巧的事,她如何放了幾響手槍去恫嚇他們,又如何把他們關到了地窖裏。
那個始終鄭重其事的老翁問道:
“在這個時刻,你想教我們怎麼辦?”
她回答道:
“你去找樂偉業先生和他的隊伍吧!他可以把他們抓起來,他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於是畢戎老爹微笑了:
“對,他一定很高興!”
他女兒接著說:
“我給你做了點菜羹,趕快吃了再走吧!”
年老的森林警察坐在桌子跟前了,他把兩隻盆子盛滿了菜羹放在地上去喂那兩條狗,然後再吃自己那一份。
普魯士人聽見了有人說話,都不做聲了。
高蹺在一刻鍾以後又動身了。貝爾丁雙手抱著腦袋靜候。俘虜們重新騷動起來了。現在,他們嚷,他們叫人,他們怒氣衝天地不斷用槍托來撞擊那塊搖不動的蓋板。
隨後,他們從氣窗的口上放了許多槍,無疑地是希望有什麼在附近經過的德國支隊可以聽見。
這個在森林裏麵長大的婦人不再動彈了,不過這種聲音教她焦躁,教她生氣。一陣惡怒在她心上發動了;她幾乎想弄死他們,免得再鬧。
隨後,她越來越焦躁,開始瞧著壁上的掛鍾,計算過去的時間。
她父親去了一個半鍾頭了。現在他早到了城裏。她仿佛看見了他:他把事情告訴了樂偉業先生,這一位卻因此而臉色發白,於是打著鈴子問女傭人索取他的軍服和軍器。他又仿佛聽見了那陣在各處街道上流動的鼓聲。看見了各處窗口裏現出好些驚惶的腦袋。那些民兵從各自的家裏喘著氣走出來,衣裳還沒有穿好,一麵扣著身上的皮帶,用體操式的步兒往指揮官家裏走。
隨後,隊伍排好了,高蹺站在頭裏,在深夜的積雪中間向森林開拔。
她又瞧著壁上的鍾:“再過一點鍾;他們可以到這兒。”一陣神經質的焦躁使得她心裏忍耐不住了。每一分鍾在她都好像是無窮盡的。真慢呀!
最後,她假定他們要到來的時刻,已經被鍾上的針指出來。於是她再打開門去聽動靜,望見有一個人影子正小心地在那兒走。她害怕了,迸出了一聲叫喚。誰知那就是她的爹。他說道:
“他們派我來看情形是不是沒有變。”
“沒有,一點也沒有。”
這時候,他也在黑暗中吹起了一聲拉得很長的尖銳的口哨。不久就看見一堆黃不黃黑不黑的東西,從樹底下慢慢地走向近邊來:一隊由十個人組成的前哨。
高蹺不斷地重複說道:
“你們不要在氣窗跟前經過。”
後來,那些先到的人把那個令人不放心的氣窗,指給了後到的人看。
末了,部隊的主力到齊了,一共是兩百人,每人帶了兩百粒子彈。
精神激動的樂偉業渾身發抖了,他把弟兄們安排布置好,把房子團團圍住,一麵卻在那個氣窗前麵,那個開在牆腳邊給地窖通空氣的小黑窟窿前麵留下了一個大的空白區域。
隨後,他走到房子裏麵了,並且問明了敵人的實力和動態,因為敵人現在絕無聲息,竟使他們可以相信敵人已經失蹤,消滅,從氣窗裏飛走了。
樂偉業先生在那方蓋板上跺著腳叫喚:
“普魯士軍官先生!”
德國人卻不回答。
指揮官接著又叫喚:
“普魯士軍官先生!”
竟然沒有效果。他費了二十來分鍾,勸告那個一聲不響的軍官把軍械和配備繳出來投降,同時允許保全他們全體的生命安全和軍人榮譽。不過,無論是同意或者仇視的表示,他沒有得到一樁。因此形成了僵局。
民兵們正踏著地麵上的雪,使勁用胳膊打著自己的肩頭,如同趕車的人教自己取暖似的,並且都瞧著那個氣窗,那種想從氣窗前麵跑過的孩子氣的念頭愈來愈強烈。
民兵們中間有一個姓酒罐的,素來很輕捷。這時候突然冒險了,他使起一股勁兒像一隻鹿似地在氣窗前麵跑著走過去。這嚐試竟成功了。俘虜們都像死了一樣。
有人高聲叫喚著:
“沒有一個人。”
後來另一個民兵又從這個危險的窟窿前麵,穿過那段沒有受包圍的地方了。這樣,就成了一種遊戲。不時就有一個人跑起來,從這一堆中間跑到另一堆中間,如同孩子們的某種遊戲,並且兩隻腳提得那樣活躍,所以就有許多雪塊兒跟著他跳起來。有人為了取暖,燒燃了幾大堆枯枝,於是民兵們跑動的側影,在一陣由右麵跑到左麵的迅速動作裏照得明顯了。
有一個人叫喚:
“輪到你了,笨鵝。”
笨鵝是一個胖大的麵包商人的姓,他本人的大肚子惹起了同伴的笑聲。
他遲疑起來。有人取笑他了。於是他打定了主意,就用一種小小的體操式的步兒起程了,那種步兒是有規則的,氣喘籲籲的,大肚子搖來搖去。
全隊的人都笑出眼淚來了。大家打起吆喝來鼓勵他:
“好啊!好啊!笨鵝!”
他將近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這時候,氣窗裏閃出了一道長而快的紅光。同時、叭地響了一聲,接著這個胖大的麵包師帶著一聲駭人的叫喚撲倒在地上了。
沒有一個人跑過去救他。隨後,大家看見他在雪裏手腳伏地爬著,口裏一麵哼個不住,末了,等到他爬完那段可怕的路程便暈倒了。
他臀部的脂肪裏中了一粒槍彈,部位正是臀尖上。
在初次的意外和初次的驚慌過了以後,一陣新的笑聲又起了。
不過,指揮官樂偉業在那所房子的門檻邊出現了。他剛剛決定了他的作戰計劃。這時候用一種顫動的聲音下著命令:
“白鐵鋪卜朗虛老板和他那些工友。”
三個人走到他跟前了。
“你們把這房子的落水管都取下來。”
一刻鍾之後,他們就搬了二十來米長的落水管交給了指揮官。
於是他用盡了千般小心,在地窖的那塊蓋板旁邊挖了一個小圓孔,後來從一口井的抽水機邊引出一道水路通到這個小圓孔裏來,他興高采烈地大聲說:
“我們就要請這些德國先生喝點兒東西!”
一陣由於讚美而起的狂熱“胡拉”之聲爆發了,接著就是一陣狂嚷和傻笑。後來指揮官組織了好些個工作小組,五分鍾換一次班。接著他發命令了:
“抽水!”
於是井上的那副抽水唧筒的鐵挽手開始搖動了,一陣細微的聲響沿著那些落水管流著,接著不久就帶著一陣溪澗中的流泉幽咽之聲,一陣有些紅魚在裏麵出沒的岩泉的幽咽之聲,從梯子上一級一級落到了地窖裏。
大眾靜候著。
一點鍾過了,隨後,兩點鍾,隨後又是三點鍾。
怒氣衝天的指揮官在廚房裏散步了,他不時把耳朵貼在地麵上,設法去猜度敵人正做著什麼事;暗自詢問他們是否不久就會投降。
敵人現在起了騷動了,有人聽見了他們撞動地窖裏的那些酒桶,聽見了他們說話,聽見了他們弄得水嘩嘩響。
後來在早上八點鍾光景,一句用德國口音說的法國話從氣窗裏傳出來了:
“我要和法國軍官先生說話。”
樂偉業從窗口邊略略伸出了腦袋答話:
“您投降嗎?”
“我投降。”
“那末請您把所有的槍都送到外邊來。”
於是大家立刻看見一枝槍從氣窗裏伸出來了,並且隨即倒在雪裏了,隨後又是兩枝,三枝,所有的軍器都齊了。末了,那道同樣的聲音又叫喚:
“我沒有了。請您快點,我已經淹在水裏了。”
指揮官發了命令:
“停止抽水。”
抽水唧筒的搖手不動了。
末了,把那些握槍候命的民兵塞滿了那間廚房,他才從從容容托起了那方榆木蓋板。
四隻腦袋出現了,那是四隻濕透了的灰黃長發的腦袋,後來,大家看見那六個德國人一個跟著一個走上來,那都是發抖的,渾身流水的和驚慌失措的。
他們都被人捉住了,都上了綁了。後來,因為大家恐怕有什麼意外,就立刻分成兩隊出發;這兩隊中間有一隊是押解俘虜的,另一隊,卻用一張鋪在幾根樹條子上的床墊子抬著笨鵝。
他們都勝利地回到了勒兌爾的城裏。
樂偉業先生因為生擒普魯士的一隊前哨的功勳得到了政府的勳章,而那個胖大的麵包師因為在敵人跟前受傷,也得了軍人獎章。
雨傘
倭雷依太太是個節儉的婦人。她是知道一個銅子兒的價值的,並且為了累積零錢她有著一肚子的嚴格原則。她的女傭人從那些經手采買的食品上麵刮點兒油水無疑地要費著大事;她丈夫倭雷依先生也要費盡極端的困難,才能在皮夾子裏留點兒零花錢。然而他們家境卻是很寬裕的,並且沒有兒女。不過倭雷依太太看見那些白的小銀元一個一個從她家裏走出去就感受一種真切的痛苦。那簡直是她心上的一條傷口,所以每逢她應該花一筆略為可觀的錢,即令是斷不可少的,她總有一兩夜睡不安穩。
倭雷依不住地向他的妻子說道:
“你手筆應該放寬大一些,既然我們永遠吃不完我們的進款。”
她答道:
“未來的意外,誰也不知道。多留幾文總比少留好些。”
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矮婦人,愛活動,愛清潔,麵上略帶皺紋,並且時常要生氣。
她丈夫因為她使他忍受的種種節約時時覺得不平。其中的某一些特別使他感到痛苦,因為那都是傷了他的自尊心的。
他是陸軍部的一個主任科員,一徑待在部裏不走開,而原因不過是服從他妻子的命令,借此增加家裏那些用不完的年金收入。
然而兩年以來,他永遠提著那柄打滿了補丁的雨傘使得同事們發笑。他終於被他們的輕嘴薄舌惱昏了,隻得強迫他妻子替他買一柄新的。她替他買了一柄八個半金法郎的雨傘,那是某家大百貨商店做廣告的貨品。部裏同事們看見那是成千成萬扔在巴黎市內無人過問的東西,因此又來重新另開玩笑,倭雷依先生隻好忍著一肚皮悶氣痛苦的熬著。那柄傘簡直毫不經用。不到三個月就成了廢物,在他的部裏,大家都把這件事當成笑料。有人並且把這件事編成了一首歌,從早到晚,從那座大建築物的樓上到樓下,大家都聽見有人唱著。
倭雷依氣極了,吩咐他妻子買一柄價值二十金法郎的薄綢子的新傘,並且要她帶了發票回來做證明。
她卻買了一柄十八個金法郎的,憤憤地紅著麵孔交給她的丈夫,一麵說道:
“你有了這柄,至少要用五年。”
揚揚得意的倭雷依在辦公室裏真正挽回了麵子。
到了他夜間回家的時候,他妻子用一種放心不下的眼光瞧著雨傘向他說道:
“你不應該把橡皮圈箍在上麵,那是要勒斷絲經的。這應該由你自己留心照顧,因為我不能夠不到幾天再買一柄新的給你。”
她拿著新傘把橡皮圈捋開,把傘衣搖散。但是她又吃驚了。在傘衣上發現了一個鵝眼大小的圓洞,那是一個被雪茄煙燒出來的焦痕!
她喃喃地念道:
“那上頭是什麼?”
她丈夫沒有回過頭來安然答道:
“誰呀,什麼東西?你說什麼?”
現在,怒氣塞住了她的嗓子,她簡直說不出話了:
“你……你……你燒焦了……你的……你的雨傘。你……你……你真發癡了!你想把大家弄得傾家蕩產!”
他自己覺得麵色發青了,轉過身子向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