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比感到有隻手按在他的胳膊上。他霍地扭過頭來,隻見一位警察的寬臉盤。
“你在這兒幹什麼呀?”警察問道。
“沒幹什麼。”索比說。
“那就跟我來。”警察說。
第二天早晨,警察局法庭的法官宣判道:“布萊克韋爾島,三個月。”
咖啡館裏的世界公民
午夜時分,咖啡館裏仍人滿為患。我隨意地擠了進來,在一張恰好不為人們所注目的小桌旁坐下。這張桌旁已有一位顧客,剩下的兩把空椅以誘人的殷勤,伸開雙臂歡迎新擁進的顧客。
當時,與我同桌的是一位世界公民。我真高興,因為我持這種理論,自亞當以來,還沒有過一位真正的居民屬於整個世界。我們聽說過世界公民,也在許多包裹上見過異國標簽,但那是旅遊者,不是世界公民。
我想,下麵的情景也許會引起你的思考——大理石桌麵的桌子,一排排靠牆的皮革椅座,愉快的侶伴,稍加打扮的女士們正以微妙而又明顯可見的情趣爭相談論著經濟、繁盛和藝術,小心周到而又喜歡慷慨的侍者,滿足一切人口味的音樂以及因此而慌忙不迭的作曲家,還有雜七雜八的談話聲、歡笑聲——假如你樂意的話,高高的玻璃錐體裏的維爾茨堡酒將躬身送到你的唇邊,就像枝頭上的熟櫻桃被強盜鳥搖晃進嘴裏一樣。一位來自英國名叫奇·丘恩克的雕塑家告訴我,這景象與巴黎的相差無幾。
現在我來介紹這位世界公民,他叫E·拉什莫爾·科格蘭。他對我說,明年夏天他將去科尼島,在那兒建立一種新的“誘惑力”,並提供國王式的消遣。過後,他的談話便隨同經緯度的平行線而展開,把巨大的圓圓的世界握在手裏。這麼說吧,他對世界極為了解,又極為瞧不起,世界似乎隻是客飯中黑葡萄酒裏的櫻桃核那般大小。他粗俗無禮地談及赤道,匆匆由這塊大陸轉到那塊大陸,他在嘲笑某些地區的同時,用餐巾抹掉因高談闊論而產生的狂濤巨浪。他把手一揮,談起了海德拉巴幫的某個東方集市。他的手尚未落下,他又已帶你去拉普蘭滑雪。接著,你在基萊卡希基同夏威夷的土著一起馳騁在浪尖波頂。一轉眼,他拖著你穿過阿肯色州長滿星毛櫟的沼澤,讓你在艾達荷州的堿性平原的牧場上炙烤一陣子,然後才旋風似地帶你去維也納大公們的上流社會。之後,他會告訴你,有一次他在芝加哥湖因吹了涼風感冒了,而在布宜諾斯艾麗斯一位年長的埃斯卡米拉人竟然用丘丘拉草藥熱浸劑把他治好。假如你想寫信並寄給他,你該致函“宇宙、太陽係、地球的E·拉什莫爾·科格蘭先生”。
我仔細傾聽他縱橫整個世界的宏論,但生怕從中發現他僅僅是個環球旅行者的口音。他的見解決非飄浮不定或令人沮喪,他對不同的城市、國家和各大洲都是不偏不依,有如吹風和萬有引力一樣自然。我確信自己終於發現了自亞當以來的第一個真正的世界公民。
正當E·拉什莫爾·科格蘭對這小小的星球高談闊論之際,我高興地想起了一位差不多算是偉大的世界公民來,他把自己獻給了印度,並且為整個世界而寫作。在一首詩中,他不得不說,地球上的城市之間不免有些妄自尊大,互相競爭,“靠這城市撫育著人們,讓他們來來往往,但僅僅依附於城市的折縫之中,有如孩子依附於母親的睡袍一樣”。當他們走在“陌生的繁華街道上”,便會記起對故鄉城鎮是“多麼忠誠、多麼愚笨、多麼令人喜愛”,他們使自己的名字與故鄉的名字生死與共,緊緊相連。我突然記起了吉卜林的疏忽大意,於是也激起了我無窮的興趣。現在,我已經找到了一個不是由塵埃造就的人,他不是狹隘地吹捧自己的出生地或自己的國家,如果說句褒揚的話,他不僅是在讚美整個圓圓的地球,而且是在與火星人和月球的居民相抗衡。
關於這類問題的見解,也是這位世界公民突然拋擲出來的。當科格蘭正在給我描繪西伯利亞鐵路的地形時,樂隊轉成了集成曲。結束的曲調是“迪克西”,振奮人心的樂曲加快時,幾乎被咖啡館裏擁擠不通的人們的鼓掌聲所淹沒。
在紐約市內有眾多的咖啡館,而且這種引人入勝的場麵每天晚上都在各處上演。成噸的飲料揮霍於闡釋各種理論。有人輕率地猜測,城裏所有的南方人在夜幕降臨之際全都在咖啡館。在北方的一座城市裏如此讚許這種“反叛”氣氛真有點叫人迷惑不解,但並非不可解答。對西班牙的戰爭,多年來薄荷和西瓜等農作物的豐收,新奧爾良的跑道上爆出冷門的獲勝者,由印地安納和堪薩斯的居民所組成的“北卡羅來納社團”舉辦盛大的宴會已經使南方成了曼哈頓的“時尚”。
當“迪克西”演奏到高潮的時候,一位黑發年輕小夥子不知從什麼地方蹦了出來,一聲莫斯比遊擊隊隊員的吼聲之後,瘋狂地揮舞著軟邊帽,迂回地穿過煙霧,在我們桌旁的空椅子上坐下了,然後抽出一隻煙來。
該是打破這夜晚緘默的時候了。我們當中有人向侍者要了三杯維爾茨堡酒,黑發小夥子便笑了笑,點了點頭,因為顯然這酒包括他的一杯。我趕忙問他一個問題,因為我要證實我的一種理論。
“你不介意告訴我,你是哪兒的人……”
我的話尚未說完,便打住了,因為E·拉什莫爾·科格蘭的拳頭粗魯地砸在了小桌子上。
“原諒我,”他說,“但我決不喜歡聽到這種問話。是哪裏人又有什麼相幹呢?從通訊地址來判斷一個人公正嗎?唉,我見過肯塔基人厭惡威士忌,弗吉尼亞人不是從波卡洪塔絲傳下來的,印地安納人沒寫過一本小說。墨西哥人不穿縫口上釘銀幣的絲絨褲,有趣的英國人,揮霍的北方佬,冷酷的南方人,氣量狹小的西方人。紐約人總是忙忙碌碌,從未花上一小時在街上瞧瞧雜貨店裏的獨臂售貨員是怎麼把越橘裝進紙袋的。讓人真正像人,不要用任何地域的標簽給他設置障礙。”
“請原諒,”我說,“但是我的好奇心不是毫無根據的。我喜歡觀察,而且我了解南方。當樂隊奏起‘迪克西’時,我相信那位為這隻樂曲喝采特別賣勁、假裝對南方最為忠誠的人一定來自新澤西州的塞考卡,或者在本市默裏·希爾·呂克昂和哈萊姆河之間。我正要詢問這位紳士來證實我的看法,恰好被打斷。當然,我必須承認,你的理論才是更大的理論。”
現在,黑發小夥子對我說:“我倒喜歡成為一枝長春花,長在峽穀之巔,高唱嘟——啦盧——拉盧。”
很顯然,他也是按自己的一套習慣思考的,但這太過於朦朧了,因此,我又轉向科格蘭。
“我已經圍繞地球走了十二遍,”他說,“我了解到厄珀納維克的一位愛斯基摩人寄錢到辛辛那提去買領帶,我看到烏拉圭的牧羊人在一次‘戰鬥小灣’早餐食品謎語競賽中獲了獎。我在開羅、希臘各為一間房付了房租,在橫濱為另一間付了全年租金。上海的一家茶館專門為我準備了一雙拖鞋,在裏約熱內盧的賈尼羅或者西雅圖,我不必告訴他們怎樣給我煮蛋。這個世界又舊又小。吹噓自己是北方人、南方人有什麼用呢?吹噓山穀中的舊莊園的房舍、克裏夫蘭市的歐幾裏德大街、派克峰、弗吉尼亞的費爾法克斯縣或阿飛公寓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又有什麼用呢?隻有當我們摒棄這些糊塗觀念之時,即哪怕我們碰巧出生在某個發黴的城市或者十公頃沼澤地也沾沾自喜的時候,這個世界才會變得更美好。”
“你這位世界公民似乎貨真價實,”我羨慕地說,“不過,你似乎也抵毀了愛國主義。”
“那是石器時代的殘餘,”科格蘭激烈地宣稱,“無論是中國人、英國人、祖魯人,還是巴塔哥尼亞人以及住在海灣的人,我們都是兄弟。將來總有這麼一天,一切為自己出生的城市、州、地區或國家的自豪感將一掃而光,正如我們理所應當成為的那樣——世界公民。”
“可是,當你身處陌生的地方時,”我仍堅持道,“你的思想是否會回複到某個地點——某些親近的和……”
“我永遠不企望這樣一個地點,”E·拉什莫爾·科格蘭毫不在意地打斷我,“這一大塊陸地的世界是行星的東西,隻稍微把兩極弄平一點,稱之為地球,這就是我的寓所。當然,我在國外碰到類似的事情許多。我見過芝加哥人在威尼斯的月夜,坐在鳳尾船上,吹噓他們的排水溝。我見過一位被介紹給英格蘭國王的南方人,他連眼皮子也不眨一下,便把消息通給了那位獨裁者——他母親方麵的一位姑婆,通過婚姻關係,同查爾斯頓的珀金斯家的人搭上了關係。我知道一位紐約人被幾個阿富汗的匪徒綁架索取贖金,等他的人送錢去,才同代理人一道回到喀布爾。我不是固定在直徑不足八千英裏的任何地方。請記下我,E·拉什莫爾·科格蘭,是世界公民,屬於整個地球。”
我的世界公民作了個誇張的辭別動作,而後離開了我。因為他在閑談之間透過煙霧看見了某個熟悉的人。因此,隻留下黑發小夥子和我坐在小桌旁。想當長春花的人屈尊於維爾茨堡酒,再也沒有能力去聲言他在穀頂上唱歌的抱負了。
我坐在那兒,回味著我那明白無誤的世界公民的一言一行,弄不準怎麼那位詩人沒有注意到他。他是我的新發現,我信賴他。那是怎麼回事呢?“靠這些城市撫育著人們,讓他們來來往往,但僅僅依附於城市的折縫之中,有如孩子依附於母親的睡袍一樣。”
然而,E·拉什莫爾·科格蘭與那位詩人截然不同,他把整個世界作為他的……
突然,從咖啡館另一邊傳來高聲叫喊和爭執,我也因此從沉思默想中驚醒。從坐著的顧客頭頂上望過去,我看見E·拉什莫爾·科格蘭和另一個陌生人正在激烈搏鬥。他倆在桌子之間打來打去,玻璃杯砸碎了,附近的人抓起帽子還來不及躲開便被打翻在地,一位微黑女郎尖聲叫喊,另一位金發女郎卻開始唱《取笑》。
科格蘭,我的世界公民,仍保持著地球的驕傲和名聲。就在這時,侍者們利用著名的飛速楔形結構插入兩個格鬥者之間,盡管他們仍在全力抵抗,但最終還是被推出了咖啡館。
我叫住一位法國侍者麥卡錫,問他爭執的緣由。
“打紅領帶的那個人給惹火了,因為另一個談起了他出生的那個地方,並說那裏的人行道和供水都非常差勁。”
“哦,”我難為情地說,“那人是個世界公民——屬於整個地球,他……”
“原籍是緬因州的馬托瓦姆基格,”麥卡錫繼續道,“他說他不願再忍受那個鬼地方,想把它徹底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