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秘書!”紮波伊金打了個哈欠,“是那個酒鬼吧?”

“沒錯,就是那個酒鬼。這回有煎餅招待,還有各色冷盤……你還會領到一筆車馬費。走吧,親愛的!到了那邊的墓地上,你就天花亂墜地吹他一通,講得比西塞羅還西塞羅,到時我們就千恩萬謝啦。”

紮波伊金欣然同意。他把頭發弄亂,裝出一臉的悲傷,跟波普拉夫斯基一起走到了街上。

“我知道你們那個秘書,”他說著坐上出租馬車,“詭計多端,老奸巨滑,但願他升天,這種人可少見。”

“得了,格利沙,罵死人可不妥啊。”

“那當然。對死者要麼三減(緘)其口,要麼大唱讚歌。不過他畢竟是個騙子。”

兩位朋友趕上了送殯的行列,就跟在後麵。靈柩抬得很慢,所以在到達墓地之前,他們居然來得及三次拐進小酒館,為超度亡靈喝上一小杯。

在墓地上做了安魂祈禱。死者的丈母娘、妻子和小姨子遵照古老的習俗痛哭一陣。當棺木放進墓穴時,他的妻子甚至叫道:“把我也放在他身邊吧!”不過她沒有隨丈夫跳下去,多半是想起了撫恤金。等大家安靜下來,紮波伊金朝前跨出一步,向眾人掃了一眼,開口了:

“能相信我們的眼睛和聽覺嗎?這棺木,這些熱淚漣漣的臉,這些呻吟和哭號,豈不是一場噩夢?唉,這不是夢,視覺也沒有欺騙我們!眼前躺著的這個人,不久前我們還看到他是如此精力充沛,像個年輕人似的如此活潑而純潔,這個人不久前還在我們眼前辛勤工作,像一隻不知疲倦的蜜蜂,把自己釀的蜜送進國家福利這一總的蜂房裏,這個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如今已變成一堆骸骨,化作物質的幻影。冷酷無情的死神把它那僵硬的手按到他身上的時候,盡管他已到了駝背的年齡,但他卻依然充滿了青春活力和光輝燦爛的希望。不可彌補的損失啊!現在有誰能為我們取代他呢?好的文官我們這裏有很多,然而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卻是絕無僅有的!他直到靈魂深處都忠於他神聖的職責,他不吝惜自己的精力,通宵達旦地工作,他無私,不收受賄賂……他嫉惡如仇,那些想方設法損害公共利益妄圖收買他的人,那些利用種種誘人的生活福利來拉攏他,讓他背棄自己職責的人,統統遭到他的鄙視!是的,我們還看到,普羅科菲·奧西佩奇把他為數不多的薪水散發給他窮困的同事們,現在你們也親耳聽到了靠他接濟的那些孤兒寡母的哭喪。由於他忠於職守,一心行善,他不知道生活的種種樂趣,甚至拒絕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你們都知道,他至死都是一個單身漢!現在有誰能為我們取代他這樣的同事呢?就在此刻我也能看到他那張刮得幹幹淨淨的、深受感動的臉,它對我們總是掛著善意的微笑;就在此刻我也能聽到他那柔和的、親切友好的聲音。願你的骸骨安寧,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安息吧,誠實而高尚的勞動者!”

紮波伊金繼續說下去,可是聽眾卻開始交頭接耳。他的演說也還讓人滿意,也博得了幾滴眼淚,但是其中許多話令人生疑。首先,大家弄不明白,為什麼演說家稱死者為普羅科菲·奧西波維奇,死者明明叫基裏爾·伊凡諾維奇呀。其次,大家都知道,死者生前一輩子都同他的合法妻子吵架,因此他算不得單身漢。最後,他留著紅褐色的大胡子,打生下來就沒有刮過臉,故而不明白,為什麼演說家說他的臉向來刮得幹幹淨淨的。聽眾都莫名其妙,麵麵相覷,聳著肩膀。

“普羅科菲·奧西佩奇!”演說家眼睛望著墓穴,熱情洋溢地繼續道,“你的臉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說相當難看,你總是愁眉苦臉,神色嚴厲,可是我們大家都知道,正是在這樣一個有目共睹的軀殼裏,跳動著一顆正直而善良的心!”

不久,聽眾開始發現,就連演說家本人也發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他定睛瞧著一個地方,不安地扭動身子,自己也聳起肩膀來了。突然他打住了,吃驚得張大了嘴巴,轉身對著波普拉夫斯基。

“你聽我說,他活著呢!”他驚恐萬狀地瞧著那邊說。

“誰活著?”

“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呀!瞧他站在墓碑旁邊呢!”

“他本來就沒有死!死的叫基裏爾·伊凡內奇!”

“可是你剛才親口說的,你們的秘書死了!”

“基裏爾·伊凡內奇是秘書呀。你這怪人,都搞亂了!普羅科菲·奧西佩奇,這沒錯,是我們的前任秘書,但他兩年前就調到第二科當科長了。”

“咳,鬼才搞得清你們的事!”

“你怎麼停住了?接著講,不講可不妙!”

紮波伊金又轉身對著墓穴,憑他三寸不爛之舌繼續致中斷了的悼詞。墓碑旁果真站著普羅科菲·奧西佩奇。一個臉麵刮得幹幹淨淨的年老文官。他瞪著演說家,氣呼呼地皺著眉頭。

“你這是何苦呢!”行完葬禮後,一些文官跟紮波伊金一道返回時說,“把個活人給埋葬了。”

“不好呀,年輕人!”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埋怨道,“您的那些話說死人也許合適,可是用來說活人,這簡直是諷刺挖苦,先生!天哪,您都說了些什麼話?什麼無私呀,不被收買呀,不受賄賂呀!這些話用來說活人隻能是侮辱人格,先生!再說誰也沒有請您,閣下,來宣揚我的臉麵。什麼不漂亮呀,什麼難看呀,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必要拿它來當眾展覽呢?氣死人了,先生!”

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乞丐

“仁慈的老爺!行行好,請顧念一下我這個不幸的挨餓的人。我三天沒吃東西了……身無分文,沒有住處……向上帝起誓!我當了八年的鄉村教師,後來由於地方自治局搞鬼丟了職位。我成了誣告的犧牲品。這一年來,我沒有工作,失業了。”

律師斯克沃爾佐夫打量著這個求告的人,瞧瞧他那件灰藍色的破大衣,混濁的醉眼和臉上的紅斑,他覺得以前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

“現在卡盧加省有人為我謀到一份差事,”那人繼續道,“可是我連去那裏的盤纏都沒有。請幫幫忙,行行好!真不好意思求人,不過,出於環境的逼迫……”

斯克沃爾佐夫又瞧瞧他的雨鞋:雨鞋一隻高腰,一隻淺幫。這下他突然記起來了。

“聽著,在前天,我好像在花園街遇見過您,”他說,“不過那時您對我說您是被開除的大學生,沒有說是鄉村教師,還記得嗎?”

“不……不,不可能!”求告者慌亂地小聲嘟噥,“我是鄉村教師,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拿證件給您看。”

“別瞎扯了!那天您自稱是大學生,甚至告訴我校方為什麼開除您,還記得嗎?”

斯克沃爾佐夫漲紅了臉,帶著一臉不屑的神情從這個破衣爛鞋、形同乞丐的人身邊走開。

“這很下流,先生!”他生氣地喊道,“這是詐騙!我可以把您送警察局去,真見鬼!您貧窮,您挨餓,但是這不成其為您可以這麼卑鄙無恥地撒謊的理由!”

破衣人抓住門把手,像被捉住的賊,神色慌張地打量著門廳。

“我……我沒有說謊,先生……”他小聲嘟噥,“我可以拿證件給您看。”

“誰能相信您?”斯克沃爾佐夫繼續氣憤地說,“騙取社會對鄉村教師和大學生的好感——要知道這樣做是多麼下流,卑鄙,無恥!真是可惡之極!”

斯克沃爾佐夫大發脾氣,毫不留情地痛斥這個求告的人。對方的無恥謊言喚起他嫌棄和厭惡的心情,侮辱了他,斯克沃爾佐夫十分喜愛和看重自身就有的品德:善良,敏感的心,對不幸的人們的同情。這家夥一味說謊,利用別人的仁慈,恰恰褻瀆了他出於純潔的心靈喜歡周濟窮人的一片好意。破衣人起先一再辯解,對天發誓,但後來不作聲了,羞愧得低下了頭。

“先生!”他說,一手按到胸口,“確實,我……說了謊!我不是大學生,也不是鄉村教師。這些都是胡編的!我原來在俄羅斯合唱團裏任職,由於酗酒,我被趕了出來。可是叫我有什麼辦法?蒼天在上,請您相信:不說謊是不行的!我若說真話,誰也不會施舍我什麼。說真話就得餓死,沒有住處就得凍死!您說的那些都對,我明白,可是……叫我有什麼辦法呢?”